中华百年经典散文·精神家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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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江湖
    韩少功

    韩少功(1953~),湖南长沙人,当代作家。著有《爸爸爸》、《月兰》、《空城》、《马桥词典》等。

    轻轻地一震,是船头触岸了。钻出舱篷,黑暗中仍是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身边同行者的三两声惊呼,报告着暗中的茅草、泥潭或者石头。终于有一盏马灯亮起来,摇出一团光,引着疲乏不堪的这些人上了坡,钻过一片树林,直到一幅黑影在前面升了起来,越升越高,把心惊肉跳的我们全部笼罩在暗影之下。

    提马灯的人说:到了。

    这是一面需要仰视的古祠高墙,门前有一土坪,当月光偶尔从云缝中泄出,土坪里就有老樟树下一泼又一泼的光斑,满地闪烁,聚散不定。吱呀一声推开沉重的大门,祠内很深,却破败,据说是一个公社的机关所在地。没看见什么人(那年头公社干部都得下村子蹲点抓革命斗争),惟有一个留家的广播员来安排我们的住宿(后来才知道他也是知青,笛子吹得很好,两年后调入了专业剧团)。他举着油灯领着我们上楼去的时候,杂乱的脚步踏在楼梯和环形楼廊高低不平的木板上,踏出一路或脆或闷的巨响。声音在空荡荡的大殿里胡乱碰撞,惊得梁下的燕子啁啾四起扑扑欲飞。

    这是1975年的一个深秋之夜,是我们知青文艺宣传队奉命去全县围湖工地演出的一次途中借宿。这也是我第一次靠近屈原——当我躺在木楼板上呼吸着谷草的气味,看着木窗栏外的一轮寒月,我已经知道这就是屈子祠旧址。当年屈原也可能从我这同一角度远眺过天宫。

    我很快就入睡了。

    若干年以后,我再次来到这里的时候,这里一片阳光灿烂灯红酒绿。作为已经开发出来的一个旅游景点,屈子祠已被修缮一新,建筑面积也扩大数倍,增添了很多色彩光鲜的塑像、牌匾以及壁画,被摆出各样身姿的男女游客当做造型背景,亦当做开心消费的记录,一一摄入海鸥或者尼康的镜头。公社——现在应叫做乡政府,当然已经迁走。年轻的导游人员和管理人员在那里打闹自乐,或者一个劲地向游客推荐其他收费项目:新建的碑林园,还有用水泥钢筋筑建的独醒亭、花坛、濯缨桥、招屈亭。当然,全世界都面目雷同的餐馆与卡拉ok也在那里等待。

    水泥钢筋虚构着历史,虚构着一个我十分陌生的屈原。至少在若干年前,这里明明只是一片荒坡和残林,只有暗夜和寒月,而眼下这些突然冒出来的亭台楼阁,仿冒着古代文明的永恒。导游机构的营销想像,居然可以成功地把历史唤醒,再把历史打扮成大殿里面色红润而且俗目呆着的一位营业性诗人。可以推想在更早更远的岁月,循着类似的方式,历史又是怎样被竹简、布帛、纸页、石碑、民谣以及祠庙虚构。

    被众多非目击者事后十年、百年、千年所描述的屈原,就是在这汩罗江投水自沉的。他是中国广为人知的诗人,春秋时代的楚国大臣,一直是爱国忠君、济世救民的人格典范。他所创造的楚辞奇诡莫测,古奥难解,曾难倒了一代又一代争相注疏的儒生。但这也许恰恰证明了楚辞从来不属于儒生。侗族学友林河先生默默坚持着他对中原儒学的挑战,在80年代使《九歌》脱胎于侗族民歌《歌(嘎)九》的惊人证据得见天日,也使楚辞诸篇与土家、苗、瑶、侗等南方民族歌谣的明显血缘关系昭然天下。在他的描述之下,屈原笔下神人交融的景观、还有天部和招魂的题旨,以及餐菊饮露、披花戴草、折琼枝而驷飞龙一类的自我形象,一一透出了湘沅一带民间神祀活动的烟火气息,差不多就是一篇篇礼野杂陈而且亦醒亦狂的巫辞。而这些诗篇的作者,那位法号为“灵君”的大巫,终于在两千年以后,抖落了正统儒学加之于身的各种误解和矫饰,在南国的遍地巫风中重新获得了生动的真相。

    我更愿意相信他笔下的屈原。据屈原诗中的记载,他的流放路线经过荆楚西部的山地,然后涉沅湘而抵洞庭湖东岸。蛮巫之血渗入他的作品,当在情理之中。当年这一带是“三苗”蛮地。“三苗”就是多个土著部落的意思。“巴陵(今岳阳)”的地名明显留下了巴陵蛮的活动痕迹。而我曾经下放落户的“泊罗”则是罗家蛮的领土。至于“湘江”两岸的广大区域,根据江以人名的一般规律,当为“相”姓的部族所属。他们的面貌今天已不可知,探测的线索,当然只能在以“向(相)”为大姓的西南山地苗族那里去寻找。他们都是一些弱小的部落,失败的部落,当年在北方强敌的进逼和杀戮之下,从中原的边缘循着河岸而节节南窜。我曾经从汨罗江走到它与湘江汇合的辽阔河口,再踏着湘江堤岸北访茫茫洞庭。我已经很难知道那些迎面而来的男女老少,有多少还是当年“三苗”的后裔,几千年的人口流动和混杂,毕竟一再改写了这里的血缘谱系。但是我们还是可以看见那些身材偏瘦偏矮的人种,与北方人的高大体形,构成了较为鲜明的差别。他们“十里不同音”,在中国方言版图上形成了最为复杂和最为密集的区位分割,仍在隐隐显现着当年诸多古代部落的语言故土和语言疆界。当他们吟唱民歌或表演傩戏时不时插入“兮”、“些”、“耶”、“依呀依吱”等语助词时,你可能会感到屈原那“兮”、“兮”相续的悲慨和高远正扑面而来。

    作为“兮”字很可能的原型之一,“依呀依吱”在荆楚一带民歌中出现得太多。而郭沫若等学者讨论“兮”应该读a还是应该读xi的时候,似乎不曾知道a正是“依呀”之尾的,而xi则更像是“依吱”的合音。“兮”的音异两读,也许本可以在文人字符以外的民间世界里各得其所?

    这些唱歌人,即便在本世纪中叶现代革命意识形态一统天下的时候,也仍然惺忪于蛮巫文化的残梦。我落户的那个村子,有一个老太婆,据说身怀绝技,马脚或牛脚被砍断了的时候,只要送到她那里,她把断腿接上,往接口处吐一口水,伸手顺毛一抹,马或牛随即便可以疾跑如初。人们对此说法大多深信不疑。村子里的人如果死在远方,又需要在酷热的夏天运回故土,据说也有简便的巫法使其尸体在旅途中不会腐烂。他们捉一只雄鸡立于棺头,这样无论日夜兼程走上多少天,棺头有雄鸡挺立四顾,待到了目的地之后,尸体的清新如旧,雄鸡则必定喷出一腔黑血,想必是把一路上的腐毒尽纳其中。人们对这样的说法同样深信不疑。他们甚至把许多当代重要的历史事件,同样做了巫化或半巫化的处理。一个陌生的铜匠进村了,他们可能会把他当做已故国家领袖的化身,崇敬有加。大兴安岭的火灾发生了,他们也可能会将其视为自己开荒时挖得一只硕鼠鲜血四溅的结果,追悔莫及。他们总是在一些科学人士觉得毫无相干的两件事件之间,寻找出他们言之凿凿的因果联系,以编织他们心中的世界,并在这个世界里合规合矩有条有理地行动下去。

    他们生活在一块块很小的方言孤岛上,因语言障碍而很少远行。他们大多得益于所谓“鱼米之乡”的地利,因自然物产丰足也不需要太多的远行。于是,家门前的石壁、老树、河湾以及断桥便长驻他们的视野,更多地启发着他们对外部世界的想像。他们生生不息,主要从稻米和芋头这些适合水泽地带生长的植物中吸取热能;如果水中出产的鱼鳖鳝鳅一类不够吃的话,便偶尔打打“牙祭”,向“肉”(猪肉的特指和专名)索取脂肪和蛋白质——那也是一种适合潮湿环境里的速生动物。相对于中国北部的游牧民族来说,这些巫蛮很早以来就有了户户养猪的习惯,因此更切合象形文字“家;(屋盖下面有猪)所意涵的安定祥和景象,似乎更能充当中国“家”文化的代表。他们当然也好“番(汩罗人读之为ban)椒”,即辣椒这种由域外传来的食物,用以抵抗南方多见的阴湿的瘴疠;正如他们早就普遍采用了“胡床”,即椅子这种由域外传来的高位家具,使自己日常生活与南方多水的地表尽可能有了距离。当欧洲一些人类文化学家用家具的高低差别(高椅\低凳,高床\低榻,等等)来划定文明级别时,这些巫蛮倒是以家具的普遍高位化,显示出在所谓文明进程中的某种前卫位置,至少在印度人的蒲团(坐具)和日本人的榻榻米(卧具)面前,不必有低人一等的惭愧。

    我们可以猜测,是多水常湿的自然环境,是农业社会的定居属性,促成了他们这种家具的高位化。当然,我们还可以猜测,正是这相同的原因,造成了他们的分散、保守以及因顺自然的文化性格,无法获得北方部族那种统一和扩张的宽阔眼界,更无法获得游牧部族那种机动性能和征战技术,于是一再被北方集团各个击破,沦落为寇。

    我曾经发现,这里的成年男人最喜欢负手而行,甚至双手在身后扭结着高抬,高到可以互相摸肘的程度。这种不无僵硬别扭的行走姿态,普遍得曾经让我十分奇怪。一个乡间老人告诉过我:这是他们被捆绑惯了的缘故。这就是说,即便他们已经不再是战俘和奴隶,即便他们的先民身为战俘和奴隶的日子早已远去,无形的绳索还紧勒着他们的双手,一种苦役犯的身份感甚至已经进入了他们的遗传,使他们即便在最快乐最轻松的日子里也总是不由自主地反手待缚。这种遗传是始于黄巢、杨么、朱元璋、张献忠、郝摇旗、吴三桂给他们带来的一次次战乱,还是始于更早时代北方集团的铁军南伐?这种男人的姿态是战败者必须接受的规范,还是战败者自发表现出来的恐慌和卑顺?

    已故的湘籍作家康濯先生也注意到了这种姿态。作为同一种推测的参证,他说荆楚之民说如厕为“解手”(在某些文体里曾被记录为“解溲”),其实这是一种产生于战俘押解途中的说法。人们都被捆绑着,只有解其双手,才可能如厕。“解手”一词得到普遍运用,大概是基于人们被捆绑的普遍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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