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百年经典散文·精神家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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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我不喜欢
    刘心武

    刘心武(1942~),四川省成都市人,当代作家。著有短篇小说《班主任》,长篇小说《钟鼓楼》,中篇小说《如意》,散文集《凡尔赛喷泉》等。

    我觉得我就要死在座位上了!

    一点也不夸张。事实就那样。虽然我两年多以前访问过瑞典,参观过皇家剧院,观看过现代芭蕾舞《培尔·金特》,并且在更早些时在法国巴黎领教过瑞典艾茨·玛克舞蹈团让《天鹅湖》里的天鹅一律秃头的演法,我不能算是个艺术眼界鼠寸、欣赏趣味褊狭的老朽,可是,1995年1月19日在北京首都体育馆听瑞典roxette乐队的演唱会,刚刚开始第一首曲子,我便承受不住了——不是陶醉其中,而是惊恐万状,那摇滚的声响,用“雷霆万钧”来形容,于我都还有轻描淡写之嫌,因为其开唱的方式,是在一片黑暗与寂静中,突然台上灯亮,并且架子鼓、电子震荡器、电吉他与歌手的声音立即达于极致,仿佛火山陡地喷发、海啸狂卷千里……刹那间,我只感觉到那架子鼓的每一重击都锤在我的心脏上,并且我一身的血浆被迫倒泵进心室,在那外击内胀的情势下,我的一颗心真是马上就要进裂破碎了!

    怎么办呢?我用双手捂住耳朵,总算熬到一曲终了,在短暂的间歇里,我凑拢身旁儿子的耳边说:“我受不了……我要出去……你一个人听吧……至少,我得到休息室里呆着去!”儿子吃惊地望着我,说:“那怎么行!”

    确实难以实行。因为我们座位左右前后都已坐满了观众,并且,我朝出口处一瞥,因为是大爆棚,连过道上都站着许多观众,此时要挤退出去,噫吁欷难哉!

    更何况,我拿的是瑞典大使宫的赠票。头一天,瑞典大使馆为roxette的访华演出在大使官邸举办洒会,我应邀参加,使馆文化专员还特别把我介绍给主唱maire小姐和per先生,记者们还拍了若干照片,拍照时maire小姐还非常亲热地同我头挨头,并且还在他们特制的卡片上为我签名,roxette发烧友有知,一定羡煞!我和儿子去看他们演出时,刚下出租车,便有人冲上来问有无余票,当晚开演前首都体育馆前面人头攒动,走进大门,很费了一番力气;求票者甚多,而我们没见到一例转让的;门口有小贩发售荧光棒,生意极火;进到休息厅,几处卖roxette磁带与cd盘和演出海报与说明书的摊位被围得水泄不通,儿子奋勇抢购,却只买到磁带,一百五十元一张的cd盘早已售罄,那景象,就仿佛是不要钱一样。开演前,偌大的体育馆已黑压压坐满了人,而且,场心的上千个加座,也坐满了看客,那些座位上金发碧眼的较多,儿子在那些座位里认出了中国歌星潘劲东、黄格选,兴奋地指给我看;找座位时遇到了几位相识的年轻艺术家,打招呼时有一位跟我说:外地还有坐飞机来看的啦!当时我认定他是“危言耸听”,后来得知,起码上海是确有坐火车赶来的发烧友;因我是赠票,故开始没大注意票价,落座后才知道最贵卖到600元一张,然后是400元、200元,只有边远座位卖100元……在如此这般的“背景”下,我刚开演便要退场,当然令儿子莫名惊诧;发烧友们倘若有知,更不知会视我为何等痴傻怪物呢!

    演出继续在我有生以来头一回面临的訇响中进行,为防止我耳膜被震聋计,我都想拿围巾兜住头,在下巴狠系,以把我的耳朵挡住;在第二首曲子进行间,我心里还是充满了“求生”,我悲哀地意识到,我的心脏确实有不小问题……但不知是为什么,也许主要是惰性,我竟终于还是熬过了第二、第三首曲子……后来演唱者开始唱不用架子鼓伴奏,节奏也不那么狂野的曲目,我这才如聆大赦,长长地吁出几口气来。

    我周围的听众们怎么样呢?满场是怎样的景象呢?开头,在昏暗的观众区,是无数的荧光管在狂热地晃动,后来,虽不允许,许多的男发烧友还是点燃了他们的打火机,不住地摇晃;头一曲唱响时,便有观众从座席上站起,随着摇滚节拍扭动身躯,几曲过后,越来越多的观众站起来呼应,有的更将双臂高举过头,即兴摆动,很快的,我和儿子两人便成为难堪的“盆地”——惟有我俩没站起扭动;儿子比我“开化”,他知道roxette几年前便风靡欧美,自为美国好莱坞一部名片配过插曲后,更是声名腾天,在摇滚金曲排行榜上连续称霸,但他毕竟“近墨者黑”,受我的影响,还是喜欢读古典文学名著、听古典音乐,所以他听roxette时虽也晃肩击掌,毕竟还不狂热。

    我陷于狂热的发烧友之中,不禁有所腹诽:他们是盲目地崇洋迷外吧?他们真能欣赏这玩意儿吗?……那marie一头短得没有道理的银发,穿着镶闪光片的紧身衣裤,而per却是一头长长的披肩褐发……整个乐队在台上放肆地跃动着弹奏着狂歌着,尤其是marie,她浑身上下无处不在激烈地舞动,说她是用全身心演唱,是极端地投入,都还不能传达出她彼时的情态,也许,她已化为了一种抽象的曲线与音团,在她是彻底地忘我,在发烧友是醉入膏肓……可是marie唱到一首曲子,她唱了一句便停下来,不拿麦克风的那只手遮在耳后,作期待状——她何用期盼,整个体育馆里顿时响起了接续她那一句的合唱声,令我在惊悚中不禁自责:我有什么道理说中国的摇滚发烧友“盲目”?他们对这一pop艺术门类的资讯掌握、熟悉程度、欣赏水平、迷恋方式,都已与欧美的发烧友不分伯仲,要说“盲目”,那是我自己……marie在获得这与在纽约、巴黎、斯德哥尔摩、香港等地并无二致的呼应后,欣喜地用中国话高呼:“北京,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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