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留在我脑中的另一双怒目,则更难忘却。因为那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女孩子的。故事发生在“文革”前期,并不在干校。但请让我的笔跑趟野马吧。
1966年秋,我们的“牛棚”还设在北京。那是在一个大院子的最后一进的北屋里,而公家烧的锅炉却在前进的小院中,我们“黑帮”要打开水,得自己从后进穿过一个夹道到前院去取。我是个爱喝水的人,所以打开水的任务,每每自告奋勇。但其中还有个秘密:这个夹道原曾是我住北京时当着厨房用过的,也就是说,这座“牛棚”的全部房屋,正是我在北京时全家所住的宿舍。自从我“发配”金陵,这厨房又成为夹道了。穿过夹道,便是张光年同志的家,就是说我们两家原是隔窗相望的。每当我穿过夹道时,光年的老母亲,那慈祥的老人,每每以泪眼向我倾诉牢骚,说她的儿女都不应该划为“黑帮”云云。这种话是不能向我这同属“黑帮”的人诉说的,但我不忍拒绝她,总用一两句话安慰这老人。我是1932年便失去母亲的人,如今又是独自被揪回京,见到这样老人的慈眉善目,仿佛也是一种安慰。打开水的任务不肯让人者以此。但不久,又增加了一个因素,即在我去锅炉灌水时,每每有一位约莫三岁的小姑娘过来看我,而且仰起她圆圆的脸蛋,用乌黑而透亮的眸子看着我,用甜蜜的声音叫我一声:“爷爷!”在这年月里,谁都恶语相向,独这天真的孩子还把我当作常人来称呼,你能不感激涕零么?但我却不敢答应她,只偷偷地用手摩抚一下她那漆黑的头发,并报之以点头微笑。这是“牛棚”生活中多大的安慰啊!因此,我每天总得去打两次开水,接受这一老一小含爱的目光!
不久,“牛棚”迁往文联大楼,虽然仍以原处为几位“黑帮”人物的寄宿处,但那夹道堵塞了,慈祥的老人和天真的小女孩都无从再见。又过了两年,我的宿舍再度变迁,竟住到那大院子里锅炉房旁过道中的一间黑屋子里来了。这是“文革”初期禁闭“大黑帮”张天翼之处,我来继承这处所,自然是理所当然的了。而且想到两年前的小姑娘,未尝不暗自欣喜!果然,搬来的第二天,一清早,有个五岁的小姑娘在我的房门前伸头探望。正是她:两年未见,长高了一些,脸蛋还是那么圆,眸子还是那么乌黑而透亮,我急忙蹑足走近她,还想摩抚她那漆黑的头发。但我的手触电似的缩回了。因为从她同一乌亮的眸子里透出的不再是无邪的光辉,而是愤然的怒火。她又向后退了一步,我借着侧面的晨光看出她的脸显然也拉长了一些。我正不知所以,她猛叫一声:“大黑帮!”转身就走;但马上回头又恶狠狠地补充一句:“大坏蛋!”然后一直奔回左隔壁房间里去了。
批斗会上的任何恶言恶语,我都可以置若罔闻;但小姑娘这一声骂,恰似万箭穿心!我不能不痛苦,脸红,心跳,以至流了泪。
这种折磨还没有完。小姑娘每见我从机关回来,或者在清晨去机关以前,每每到我门前张望一下,大叫一声“大黑帮”或“大坏蛋”,然后逃去。或者竟不逃去,远远地瞪着我,用她那乌亮的眸子。星期假日,她一天竟然要来几次。这可爱的小姑娘,她也许把我当作动物园里大灰狼,或者狐狸那样地观赏,并且按照寓言故事里的情节对我咒骂的吧?而这种“寓言”的作者又是谁呢?当然是她的父亲了。因为我发现了左邻住的正是一位“革命群众组织”的头头。一定是他给小姑娘打了“防疫针”的了。
但不久,大概是星期六,右边一位邻居家的男孩子,从幼儿园回家了。他大概只有三四岁,胖乎乎的,很可爱。他也曾向我这黑笼子里张望过,但无“敌情观念”,所以并不叫我“黑帮”或“坏蛋”,只是在我门前过道里游戏。一会儿跳舞,一会儿唱歌,自然是幼儿园里学来的那一套。他的父母都是“革命群众”,似乎太忙,或者是对他们爱子这一套表演已经看惯、看腻了,并不希罕。所以这胖男娃似乎引我为知音,是为我“专场演出”的了。但我万分抱歉,当他表演完一个节目之后,每以期待的眼睛向我一瞥;而我既不敢叫好,也不敢鼓掌,只能报之以无声的微笑。当时我站在黑屋子里,这微笑是否被他所见,所接受,是个问号。因为他一直不断地表演下去,直到精疲力竭而后已。他走了,我又很痛苦,难道我就不敢冒险鼓掌一下,以报答他的美意么?
我在这左邻右舍两个孩子中间度过几个月,真是又甜又苦的几个月。以后,又被命令集中居住在文联大楼里了,胖男孩期待的眼神和小女孩怒火似的目光都不曾再见了。到了干校,依我估计,这男孩和女孩都应该随同父母下放的;那他们是住在幼儿园里所以见不到?他们如果真在干校,万一再遇见我,小女孩是否还叫我“黑帮”和“坏蛋”呢?她的父亲如今是连部的领导人之一了,他那深沉而严肃的目光似有几分杀气的,则其令爱的目光也许还未改变;至于胖男娃,是否还愿意为我作专场的歌舞表演,大概也不可能了。但我还是想见见他俩以证实一下,而终于未能。
如今又过了十多年,那小女孩该已经是19岁大姑娘,胖男娃也该是进大学的年龄了,但不知在他们幼稚心灵上所刻下的仇恨或同情,是否还起作用?而我是依然渴望见到他们的!——想看看他们的眸子。
“文革”初期有句“名言”,叫“触及灵魂”,或者说是“在灵魂深处闹革命”。这在某一意义上说,的确是句真理。不过它与预期者的愿望相反:一方面,是本属善良的灵魂倒真个觉醒了,对这场“革命”看出它的真面目;一方面,是本来邪恶的灵魂却用“革命”伪装起来,以遂其私,这就叫做“造反起家”;再一方面,是正在塑造中的青年的灵魂,被搞得天翻地覆而又地覆天翻,到头来,有的觉悟,有的消沉,有的成了有用之材,有的堕落以至犯罪;最后便是幼小者的灵魂,本来是白玉无瑕,但在那“革命”空气中遭受污染,如今是否完全消毒了呢?也未必,因为他们还是生活在如此复杂的今日的社会之中啊!好,十亿人们的灵魂都触动了,作为灵魂之窗口的眼睛,自然会表现出千变万化的神态。而我辈“黑帮”,在史无前例的年月中,所遇的冷眼、怒目、蔑视、侧目、直目、邪目……等等,形态也就特别丰富。自然,这些都是过眼云烟,不必再提的了。因为在另方面,我也接受过许多爱抚的、同情的、怜悯的,甚至为我愤慨的目光与眼神,这就足以抵消那一切丑恶的形态了!但我还喋喋不休地写上这么一大篇专忆眸子的文章,其意并不在于揭某些人阴私,而是想到他们也都是有儿有女的人,不知他们又何以教育后代?我之所以念念不忘于那位小姑娘和胖男娃者,也不仅仅为了他俩。当年的儿童们,已是今日的青年,他们将是我们国家未来的主人翁!我多么希望从那小姑娘和胖娃娃一辈的青年们明澈如水的眸子中透视到新中国的未来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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