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上峰顶,便是造型奇美、宛如翡翠为屏的宝峰湖。四周奇峰环抱,佳木葱茏,湖心岛叠翠重重,形影互吊,无尘无涟的水又是一篇自然哲学的原稿。
遗憾的是,游船是机动的,马达声使举目的处女自然都皱了眉,更何况船体所排出的污气、污物都是对自然原稿的腐蚀。
又一天,游了神奇的地下自然景观——黄龙洞。洞长二十余里,面积三百余亩,处处是时间和钟乳石的卓越杰作。一切雕塑家来到这里,固然无需羞愧得一头撞死,但至少应该悟出一条质朴得像赤条小儿般的真理:一切美学的第一原稿只能是自然本身,任何自以为天才的复制一经移到原品面前加以对照,永恒的羞愧永远在复印品一边。在千姿百态的钟乳石造型面前,人类只能干些什么呢?只能起名号、打比方、做形容,不过在我看来,这一切对自然本体的搔扰、干预都是大可不必的。让自然永远是自然,使其用伟大的沉默和深奥的质朴低叙着瞬变和永恒的浑然一体,演示着超越一切形容、超越一切人为、超越一切意识的赫赫存在,反倒能够促动人类对猥琐的背叛,对神圣的皈依。
令我扫兴的还是“人为”二字,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打开了,人按照自己的意志将一洞天然钟乳石进行了“规范”,并强行挂上了标签——龙王宫、仙人堂、水晶宫、夫妻朝圣、金池银盆、火箭上天。几位文化水平很低的解说员背诵着同样俗味的解说词——不知是哪位平庸才子编造的神话新典,硬说那两块相倚并立的朴陋石头是“情侣幽会”,说那个石丛、石群是仙人的“迪斯科舞会”,至于“火箭上天”,还附缀了几句“实现四化”之类的时髦词令。
人类用文化色泽装点自然,若想做到不损真、不伤雅,必须具备足以配得上自然神韵的文格、才气,否则,就让我们和大自然一起沉默吧!人类要想变得和大自然一样博大、深邃,首先应该学会像大自然一样沉默。世上的语言、文字已经太多太多,堆积得太厚太厚,因此才造成了无法穿透的轻佻。
洞中也有湖,湖上也有船,船同样是机动的,开起来嘟嘟响。污染在隐隐地、缓缓地进行着,加重着。为了几元钱、十几元钱,人往往会忘记真正的昂贵。
从武陵源离去,沿金鞭溪几十里林中小径前行,便可直扑张家界的主体景观。我一个人穿行在几十华里的林海中,几百种饱含着野性的绿色生命,一道道从山石中涌出的泉流,时时在林莽中隐现的繁杂动物,统统在自生自灭的境界中体味着天趣。这一切,都好像上帝为人类珍存在一部教科书、参考书,将它对照着人类用笔墨、用文字写下的书本来读,才会明白人类自己走出的双向历史:每一种远征都伴随着故国故都的沦陷,每一种远游都加速着故乡故土的荒残,每一种远航都同时在咀嚼着无边的干渴,每一种超采都同时堆积着另一种饥寒……
此时,在茫茫林海中,我忘掉了一切文字制品,心里只流淌着两千多年以前庄子写下的一则寓言:远古时候,大地分成三个辖区,南方的皇帝叫“倏”,北方的皇帝叫“忽”,中央的皇帝叫“浑沌”。“倏”与“忽”拜访“浑沌”,受到热情款待。二人为报“浑沌”之德,决定为“浑沌”凿出七窍。日凿一窍,七日而七窍备,但结果是什么呢?“浑沌死”。
人类在自然肌体上,在自己的心灵上,已经“凿”了几千年,现在该是到了识辨“正当之凿”和“失误之凿”的时候了。
选自《湖南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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