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随身携带的物品就去圣约翰书院晚餐。进入书院,先去“派对”大厅。人们介绍说这间大厅保持着三百多年前的习惯,厅内只点蜡烛,不设电灯。人们又说,第二次世界大战当中盟军最高司令部诺曼底登陆的计划,就是在这间大厅里制定的,因为,有一张特大的军事地图,只有在这间大厅才能把整个图展开。再说,这间大厅的遮光效果比较好。我唯唯,历史是我们的近亲,历史就在我们手边,就在我们呼吸着的空气与我们被照耀的烛光里。
所有前来饮酒并接着去吃饭的人都穿着为在本院获得过博士学位的人特制的黑“道袍”,十分地庄严郑重。英式发音幽雅做作,每人脸上的笑容都合乎标准。千篇一律的,数百年无变化的餐前饮酒的“过场”飞快地走完了。人们进入餐室,我们与一位来自美国的生物学家算是今晚晚餐的贵宾,被让到了首桌。每张桌子上都放着参加晚餐的全体人员名单和印刷精美的菜单——当然我们也从中验证了自己的存在,从而得到了些微的虚空的满足。众人各就各位。首先由书院院长带领做祈祷。然后进餐。服务人员也都有一把年纪。主人解释说,由于“疯牛症”的威胁,今天没有牛肉可吃,改吃羊肉。其实头三天我已经吃过牛肉了,如果该染上,恐怕本人已经是潜在的疯牛症患者了。羊肉的味道乏善可陈,我没有吃多少,倒是多吃了一点甜食。晚饭结束后再去“派对”大厅喝咖啡。一切陶冶情性的程序认真完成,并没有用多少时间。远远比参加一次正式宴请简单迅速得多。难得的是这种数百年不更易的坚持。这与其说是吃饭不如说是吃饭的仪式,也许真是一种展现和怀念剑桥以及整个英国的历史、保持和(为什么不呢?)炫耀剑桥及英国的光荣传统的典礼——如果不说是例行公事的话。我甚至猜想,与餐的一些人饭后很可能有约去进行另一顿晚餐,更美味更轻松更富有生活气息的一餐。历史的必须之后肯定还有现实的快乐。当然,这种保守的庄严与珍惜的认真劲儿也令人感动,没有这就没有剑桥,没有英国,再引申一步,就没有欧洲,并且(对不起),这本身就有观光价值。什么时候我们中国也有这种古色古香的演示与咀嚼呢?为什么有时候我们是那样气冲冲恶狠狠地对待历史呢?
从圣约翰书院出来,天时尚早,刹那的夕阳余晖一闪,阴云迅速地重新遮盖了天空。我很庆幸,可以早早地与校方的人员告别,享受一个晚上的自由独处。重新走过大院落,走上室内的奈何桥,想念着死囚与徐志摩、想着《再别康桥》,轻轻的来与去,和《我所知道的康桥》。想着中外的历史、二次世界大战与战前战后的和平时光,在剑桥获得学位的那种庄严与不无做作的盛典,“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然后,来到了那块大草坪上。
雨后的绿草如油,映衬于四面的苍茫的建筑,显现出一种生命的滋润与新鲜。我看到了我们下榻的那间房屋的窗子,也看到了房后的教堂尖顶十字架。我想起了幼年时读过的有关欧洲的一切,比如《茵梦湖》。我知道茵梦只是译音,但是茵这个字还是使我立即把它与眼前的这片绿草联系起来。我假定绿草坪是欧洲的一道经久不移的风景。我假定不论是《傲慢与偏见》还是《简爱》的故事乃至福尔摩斯的案件都发生在如此的绿草地上。走在这样的草地上我觉得说不出的感动。我的感动是一种不胜其美不胜其静,不胜其古老,不胜其空空如也,不胜其平凡而又妩媚的风格的感觉。按照徐志摩的描写,也许这里是应该有几条牛的,但我也没有注意到牛。我说没有注意到,是因为我是如此地融化于这剑河边的草地的静谧之美,我似乎已经丧失了旁的能力。
又下起了雨,小风相当凉。妻说快进屋吧,这才依依不舍地进了楼。
天也就这样黑下来了。楼里照旧杳无人迹。绝了。今夕何夕,此地何地?虽说已是五月下旬,阴雨天仍然寒冷。好在房间里的暖气可以调节,拧一拧螺旋开关,发出咔咔的响动,一股子温暖就过来了。洗洗脸,用电壶坐开水沏上一杯红茶。晚间一面说闲话交换我们对于剑桥的印象,一面找出了头几天这次访英的另一个东道主陈小滢女士送的她的双亲凌淑华与陈西滢的作品集翻阅。这才注意到客厅里靠墙摆着一排大书柜,书柜里码着的都是棕色皮面的精装旧书。时光似乎倒退回去了不少,我们与世界也两相遗忘,一种少有的随意与松弛抚慰着我们的心。
这时钟声又清纯亮丽地响了起来。满屋都是钟声,满身都是钟响。咚咚当当,颤颤悠悠,铺天盖地,渐行渐远,铿锵的铜声与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嗡嗡余韵互为映衬,组成了晚钟的叠层堂室。我们放下手中书,我们谛听着饱含着爱恋与关怀、雍容与悲戚的钟声。我们的心我们的身随着这钟声而颤抖而飞翔而化解。我重又浸沉到那种喜不自胜悲不自胜爱不自胜愧不自胜的心情中。我感动于钟声的悠久而惭愧于自己的匆促,我感动于钟声的慷慨而反省于自己的渺小,我感动于钟声的清洁而更产生了沐浴精神的渴望,我感动于钟鸣的深远而更急切于告别那些无聊的故事。
钟声至今仍然鸣响在我们的心里。
……第二天按计划应是乘舟游览。无奈雨愈加大了,无法“撑一支长篙”去“寻梦”,去“向青草更青处漫溯”——只好取消这本会是沉醉之旅。打着伞在剑河边站立了一会儿,分不清树、草、桥、河、栅栏和雨。想着,如果天气好一点是多么好啊——事情总不能太完美。谁能呢?到图书馆里看了看,找出了1958年收了我的作品译文的书——那时可把我吓坏了,然后提前离开了这座大学,这座城镇。
留下一些项目以待来日吧,我们都这样说,自慰着,就像来日永远与我们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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