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是以爬格子为职业的人,从没有当过专业作家。解放前我谋生的职业是教书、当编辑、作记者;我剩余的时间是参加抗日救亡活动——为此我还在日本坐过几个月的监牢。那是国难当头、人民受难的时代,只能这样生活。解放后,由于我掌握了几门外语,在抗战期间还有些做对外宣传的经验,我被分配到一个对外宣传的机构当外语干部,这一当就是几十年,一直到现在。但爬格子是我的真实爱好和兴趣。只是在客观形势要求下,我别无选择,得把这些个人的癖好搁到一边,完成我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应尽的社会责任。但个人的癖好像一种痼疾,它不时要发作,搅得你心绪不宁。没有别的办法,我只得随时随地抓住机会抚慰它一下,写点什么,使它暂时平息下来。但这样作就要求在生活的享受上作些牺性。比如在节假日——甚至过春节——当家人去逛公园或者走访亲朋的时候,我得把自己关在这个小书房里,扣上门,装做不在家,伏在桌上爬起格子来,当然这也不一定是痛苦的事,因为当我在纸上写下了我认为是“得意之笔”的时候,我也可以体验到一种无法形容的快感。
现在我翻翻已经久违了的抽屉中的旧稿,又重新发现了一些“得意之笔”,于是我就不由地感到兴奋起来,回到当时落下这些“得意之笔”的那种快感的境界中去。多大的愉悦啊!于是,我也就忘记了我刚刚生过一场大病,还须休养。我好像又恢复了过去那种见缝插针、紧抓时间的劲头和急迫感。这种“习惯势力”,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果然又鼓动我跃跃欲试,想马上就握起笔来爬格子。但笔,由于长时不用,里面的胶管也干了,变形了,笔尖也塞满了墨水干后的沉积物,不服从我的调动了。至于稿纸,我一时还找不着它存放的地点。其他如参考书、辞典等也要重新从书堆中理出来。一切都变了——真是“恍如隔世”。事实上,我自己也好像是刚摆脱死神的手,只是刚回到人间——我的这个小书房。多愉快的感觉啊!我觉得我得重新开始,生命也得重新开始。开始的第一步就是整理出那些被扔进遗忘中的、长时伴我度过那应该享受而却放弃了的闲空时刻的、在一个斗室里伴我绞脑汁的写作工具、参考书和辞典。它们也得慢慢地复活过来,重新建立与我的伙伴关系。
但人生究竟是短暂的。这种重生的伙伴关系能否恢复,即使恢复后又能维持多久,我不敢想。但我却想马上就动手工作,把这些伙伴们请出来,与我再共同重温那像是属于前一个世界——一个已经不复存在的世界——的旧梦。这个梦从此刻起我又开始来做,我并且事实上已经进入它的境界,在这境界中我又要开始忘掉了年岁和自己的体力实况。在一些具有丰富世故的人的眼中,这也许是一种荒唐的行径,但就是在这种行径中许多文学家、艺术家、哲学家——甚至革命家,度过他们的人生。我想,大概也亏了他们所度过的这种人生,人类世界才有今天这样的文明。
选自《随笔》,1993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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