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
沈从文(1902~1988),湖南凤凰人,作家、学者。著有短篇小说集《八骏图》,中篇小说集《边城》,散文集《湘行散记》,学术论著《中国服装史》等。
弗洛伊德谈心理分析,把人类活动的基因都归纳到一个“性”字上去,以为一切愿望与动力都和“性”相会通、相联结。庄子的“道在尿溺”,倒好像被科学所证实了。据翻译过他作品的夏斧心老友说,这位大师用的字眼儿,意义实相当宽泛,虽不离于,也不拘执男子明显意识和短兵相接行为。有时竟和中国老圣人说的性含义相差不多,也即是“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的性,已近于抒情的阐明(这种抒情的阐明最有问题处,当为佛氏对于梦的解释作的种种象征联想)。然而“一切与性有关”的前提,却供给了我们一点便利,即由性出发,试检讨到人之所以为人时,对于那个圆颅方踵,具有特殊智慧、充沛热情、无比精力,然而到处理自己问题时,处处又似乎照例显得永远矛盾而且相当狼狈的生物,生理年龄与活动倾向所受自然限制及其相互关系,作出有会予心的微笑。我们或可敷衍他的意见,对“人是政治动物”加以新的诠释。尤其是对于知识阶级的意识形态,借用弗氏的观点来加以检讨,会有些新的发现。发现人虽是政治动物,这样动物因年龄不同,实在类属各异。有些具飞腾意味,有些必奔跃而前,有些只匍匐行动,又有些定于一,不饮不食,不鸣不动,不死不生。这种属不同的动物,取予反应又好像可以归纳成几个公式,若吾人承认这个简单公式中所包含的真理,为这种动物的进步计,会觉得还应当也可能建立一套新的观念,作种种新的设计,我意思当然指政治设计。
在目下一般情形中,对于“读书人”我们似乎容易保留那么一种共同印象:即十六岁到二十四五岁的青年接近政治时,多取的是“恋爱”态度(现代政治虽充满宗教味,一面是作成增加敬信的种种铺张,有杂耍游艺,一面又如同是个大饭团。但和宗教不同处,即宗教信仰年纪越老,剩余情绪越容易吸收,现代政治可并不能兴奋多数老年人)。三十以后到四十五岁的壮年接近政治时,多取的是“成家”态度。四十五岁以后中年、老年接近政治时,多取的是“攀亲家”态度。虽不可免有例外,一般趋势在生理年龄上所形成的两性求偶观,和那个政治倾向,竟有个奇异的一致性或平衡现象。
年青人对于恋爱的觉醒,有些近于自然,有些出于人为的启发和刺激,却一律充满浓厚浪漫抒调。且因为剩余生命,照习惯多消耗到普通文学小说阅读上,更增加他们这方面的自然倾向,对方越新越容易激发其爱慕心。他有的是生命热忱,倘若社会正常,本可以分散使用到各方面上,但历史使命和一时风气,却共同集中了这种充沛热忱到男女情分取予上。正由于隔膜,且从而扩大了他的热忱成为牺牲的渴望。又由于风俗习惯上对于性的特别禁忌,以及有经验家长保守顽固见解的压迫,更增加他一种好奇心,以及突过制约的冲动。于是他追求、寻觅,为争取热忱证实而与年长“理性”取一相反方向,或焦头烂额,或胜利成功,他不在意,总之,出于生命的必然,他向前了。
至于三十岁以上的人呢?他的年龄已到“成家”的年龄。就普通人言,他生命属于身心两方面都已成熟,先一时由于热情所带来的兴奋,由于隔绝所形成的幻念和遐思,到此已稍稍稳定。要成家对手,将不仅是能热情挹注的摩登女郎,因为他已从各方面知道了这种女子的长处和短处。手指甲涂得红红紫紫、一举手一投足都见出那个“新”,可是引人过于注目处,也会使同伴感到压迫。这些人若有“准绅士”打算,照例关系发展到某种程度上时,会有点担心。“这种时髦伴侣是否宜于共同过日子,在共同生活中,他又还不失去男子原来的身份、原来的生活习惯与生活计划?”倘若他还有抽象的家长或具体的职业,会更增加同居以后的考虑。他到时会发现她脚上那双高跟皮鞋,未必宜于在中国几个大都市以外不平街道上散步,和老式家屋中上下楼梯,或高门槛迈出迈进。此外身上穿的、头上网的、手腕上带的,又未必宜于中国南北各地不同的气候。还有挂在肩上那只大皮箧,难道真比镂花抱兜还适用?袖子衣脚忽长忽短,难道真有什么美学根据?即有说明,岂不还可嗅出点海上绸缎商和成衣匠的宣传空气?总之,他到了职业或事业年龄,求偶成家的愿望不会和廿岁以内的少年方式相同,是很明显的。他也许更肯定要追求“摩登”,至少在社交上也活动些。居多倒是承认摩登的好处,间或与之卖弄卖弄风情,却不会太和它相近,冒险娶入家中的究竟是少数。这种人若比较顽固或保守,且必觉得摩登的短处,如对于文化传统的忽视轻视,以及优美风俗习惯之否认,为不可忍受。而且时髦处常常是表面的,真正西方所课于共同生活的种种美德、责任与宽容、求知而爱美,全无领会。这么一个壮年人的成家理想和事实,对手当然不是摩登女郎!若社会容许他自己选择,“门当户对”的旧观念会在他崭新头脑中起作用,他的目标将是所谓“闺秀”。三十年来社会分解,代表名门世家的闺秀已越来越少,代替而起足当这个阶级的将是两种女性:一是大学毕业的高才生(尤以教会大学毕业的重社交礼貌),二是新兴的达官富商子女。凑巧是兼全两种身份的女性,近于理想女性,这女子是个寡妇,有财有貌有地位,且无其他亲族阻碍,就更容易结合。若寡妇名声不大好,虽可爱,倒不一定去爱。他也许还稍微势利些(这是这种人的性格一部分),要成家时名门闺秀无可望,身边又恰好是两个女子:一个是有热情,无家私,性情身份又还不大十分明白确定的女性;一个是家长名誉虽不大好,子弟已不少在腐化堕落,可是大家庭,亲族多盘据要津,有势有力,当前社会地位和经济能力都还可靠,个人相貌也还过得去的女子。结果一经选择,就必然会让基于常识的功利主义抬头,寻媒作证做了那有势力人家的女婿。说起这种有势力人家,大家明白,不仅经常派得各人到处在找寻女婿,还需要更多的赘婿,虽说对赘婿历来缺少尊敬,却乐意增加赘婿的数量,形成一个综合家庭的。
至于五十岁以上的人呢?他已到营菟裘娱老,为子孙作计攀亲家的年纪了。一个人到了这份年纪时,虽常常或偶然会有童心再现,照现代心理学所提及的由于衰老的补偿心理,欢喜和一个十五六岁风流浪俏的女孩子恋爱,事并不出奇。倘若这恋爱不受其他限制,而有助于他的社交活动,以及其他权势发展,他必比二十岁青年还爱得热情缠绵,表示得细腻而深致。但这依然是少数。尤其是他倘若是个有事业,且曾经于他所致力半生的事业上有过特别贡献,生命发展得极正常的老年人,他将在选择上证实一种正常的取舍。因为这取舍,也证实了孔子所谓“五十而知天命”说得大有道理。在恋爱问题上,或取个最开明的态度,不禁止儿女自由,自己可不会和儿子同样在床头壁上贴个女明星或棒球选手相片,认为得意有趣的!他有些地方比中年人或更明白摩登的弱点,但自然也就更容易疏忽了摩登的好处。至于攀亲家的情绪抬头,实重在有条件的稳当可靠,也会选豪族巨户,也会选寒素清门,二者似异而实同,同重在传统品德之理解和尊重。也不免有点私心,由于他老了,休息感觉已在生命中发生意义,这种休息感或营菟裘兴趣,都将影响到攀亲家的作计,一切实近于常态而非变态。他有更多机会和中年寡妇结婚,由于相互的吸引,或由于寡妇将来那笔遗产。寡妇的社会地位如果相当尊贵,寡妇的社会身份又清洁无疵,不仅得到年长的欢心,还可赢得年青的爱敬,甚至于追求,老绅士因此与之结合,情形更极自然。即或因种种理由不能正式同居,出于友谊和信托,也必然会随事随处支持寡妇的行为愿望,骂骂家长的专断而无能,认为合情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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