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百年经典散文·男人女人卷

首页
字体:
上 页 目 录 下 章
将这个献给我的妻房(2/2)
    你的生活的路线上最应该不使你忘记的一段,我想,是朗儿出生的历史:在民国八年严冬未死春风未醒的时候,我因生活的逼迫,为着二十元一月的收入,远离你住在武陵的德山工校。自结婚后从不曾分离过的我们,在那些现在已无踪影的信扎上,曾经开始感到入骨的寂寞,也便是感到那不待用人工织成而自己会领略的恋的滋味了。在每个晴天的下午,那山顶的古寺,山下的朗江,隐在烟雾中的武陵城市,和那从山上远望去仿佛只是一点点白色在绿波上慢慢移动的船帆,现在想起来,还使我感谢那逆转的运命怎样地将我们从数百里之外吸引在一处过那种一生中仅能有一次的幸福的生活。

    你须知道:我们虽然有了四个小孩,而真正的生命延续却只有那从德山归后你所产生的这朗儿了!可是如蚕儿般你的生命似乎已经到了那从茧子里蜕变成蛾,已经开始执行你的天职到数秒钟之久,而亦可说是已经开始你的生命的毁灭到了九个寒暑的来复了。我曾经亲眼看见你的眼睛变大了;密生的长发成稀疏了;肩头支着衣服现出两点骨的突起了;袒开胸服时,两片软而皱的的皮贴着肋骨而垂下了;行路时仿佛在你的颈项上给套上了挽车的粗绳,只是挨延着提脚步了。这便是你做了四个小孩的母亲的代价,而也是你做了我十年妻房的代价。你现在已经是三十岁的中年妇人了。

    我坐在那房门外的乌木靠椅上,时时听见房内的声唤,时时瞧见许多女人们(继母和你的母亲大约也在内)从这房门口出出进进,每次她们手里总得捧着一浆水或旁的衣布之类。有时我的麻木了的肢体教我站了起来,随着房内一阵紧一阵的恫呻,开始在这厅堂中的泥地上打磨旋。这样地天色便昏黑了。仿佛是那七岁的安儿从厅堂门外探进了半截身躯,低低地但是惶惶地说:“爸爸,晚饭”。

    “晚饭?现在不吃。”我用眼睛回答了他。

    我的脚步踅到了房门口,决意搴开门帘一瞧,便在那放置在条桌上支着白瓷罩子的石油灯射出来的暗红色的光里,看见你的眼睛闭上了在那颜面筋肉已不起什么作用的灰白色脸上。房里坐着或站着在你周围的人们,在静寂的难挨的时间经过里,间歇地发出问讯,安慰,或商酌的低声的语言。她们的心跳跃着,呼吸紧逼着,似乎正在等候那一秒迫近一秒的未来的变动;危险呢?安全呢?生呢?死呢?我却什么也不曾想到,因为我什么也不曾等候着,我眼前现出的只是一片空茫。

    我又退出,这回在厅前阶上徘徊着。那已经高出东南屋角树杪的下弦的月,从那些在她下面慢慢流动的银灰色的云片隙缝中射下一线水也似的清光在那白色墙上和那低的方格窗牖上。我停步细听,处处都是静寂;除了那辨认不真方向的远远的犬吠,却只有微风摇着大约是屋后四株大枫树的叶儿和那附生在下面的丛竹的戚戚了。此时我听见房内的小巧玲珑的座钟丁丁地响了八下,九下,后来竟然是十下了。那在房内的沉默了许久的空气忽然被一阵水浆淋漓在地板上的声音,和人们的手脚拖动木凳木盆而一面嘈嘈切切抢着说话的声音惊破了;我跟着计算这是起了产气以后的第十九个小时。“也应该是最后的时刻罢?”的希望依然还是渺茫。然而激烈的阵痛开始了;我不由地跑进了房去,仿佛有幽灵在后面袭着我。

    那时刻,你是如有岛武郎在他的《与幼小者》的文中说的,“宛然用肉眼看着噩梦一般,产妇圆睁一眼,并无目的地看定了一处地方……!”你那仿佛坠落在漆黑深洞中的半涂里挣扎着,想抓住一根细而长的丝便以为生命得救了似地哀唤着母亲的那声浪,将我一无所知地引到了你的身旁。你便将左臂从那原来紧靠着你的那女人肩上,疾速地钩住了我的颈项,抵死环抱着;在累积地增加努力的俄顷间,你母亲的大声颤抖的叱咤猛烈地激动了诸人的奋励。忽然一阵松懈,你的疲乏到不堪的脑袋便在“哎哟……”的一声里倒在我这战着的肩头!这便是第五个女孩的出生呵!

    不幸这三年后的今日,又使你真切感到了那痛苦的记忆。造物将你玩弄如同他玩弄世间一切女性的生物一样;即是一颗栗子的产生也要将他的母体破裂而复能见着太阳的光;因为母亲的一生总是这样的呵!我现在坐着在这又是一弯残月的天的夜半的一室,做梦一般地又听到那教我神经麻痹的痛楚的呻吟。我实在不能忍了。我将眼耳蔽塞么?我还有那想逃走而复恋恋于此的不自由的灵魂!我有罪了。倘若这个新的生命能与它的母亲同在,它的名字便给叫作“恕儿”罢。这便是我奉献给你的微尘般渺小的报酬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本章未完,请翻开下方下一章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