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百年经典散文·男人女人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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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这个献给我的妻房
    罗黑芷

    罗黑芷(1898~1927),原名罗象陶,笔名晋思、黑子等,江西武宁人,作家。著有《醉里》、《春日》、《牵牛花》等作品。

    你所时时抱着的那恐怖和那一想便会教你全身战的那惶惑,在你的眉头上我知道曾经开始攻进了你的不能防御的心,有许多许多的昼夜了。今晨你要求我“早点儿回来”时,你的眼睛里仿佛要说而又不愿多说的言语,教我知道了你的朦胧的回忆里又理出了昔日的痛苦,压住了目前的心。

    当我出门步行向那每天照例必得走一趟的地方去时,那头上蔚蓝到教人喜悦的天空,和那从墙头落下来的拂面的暖风,不知不觉地诱惑了我了。他们教我想到野外的柳枝,绿的池塘,新生的草,和朋友们的欢颜,乃至教我在迷惘中尝到了一滴醉人的酒和一片甘芳的饵。但我也在这悬想的快乐里,想到了你在晨间微笑着向我说的“但愿今日是一个清和的晴天”的话。你须知道我平时在这样醉人的天底下走着,便早忘掉你了!今日我努力想要和平时一般地忘掉你,但是我脊梁上驮着的一种压人的东西竟使我瞧见了那些每天早晨在街上必得遇见而且连眉目都认得清楚的行步飘逸而态度骄矜的年青姑娘们时,不敢用眼睛窥瞧;即如我已经坐在办公室内的写字台边了,人们的言笑和脸色似乎都和我陡然隔了一层障纱了,而且那从笔尖落下在白纸上纵横的黑痕也仿佛在那儿和我相撑拒。这样说来,我竟是正在思念着你了,而且思念着你今天的话了?不是的。我只是在许多图画片中捡出了三年前的一旧影呵!

    三年前,大约是三年前的初秋的一日下午,我从城里到了你母亲的家中。初见人影便大声嗥吠及至定晴看清楚了是熟人而后摇尾跳跃的两只灰黄色的狗,将我拥着进了那屋子的厅堂。那西落的斜日犹自留下半截耀眼的白光在东厢房的窗口之上和瓦檐之下。堂屋的空洞和桌椅的静默流出了右边正房内的仿佛有许多女人悄悄的谈话和间歇发作的低微的苦楚的呻吟。这曾使我疑惑。一个老年妇人出房来了,见着我便摇手,她是我的继母,我没有认错。她的意思,在那布满着神秘的慌张的脸色上,是通知我不要走进那房里去。我立时明白了这老年人对于我的尊敬。我正踌躇着,便听见你的无力而颤抖的声音唤着我的名字了。

    我知道这是怎样的一回事。我拂了老人的意思和命令,斗胆地撞进了那房门。那时,在那仅由一个低的纸糊窗牖放进光去的昏暗的地板中央离卧床不远的地方坐在一只矮椅上的你,上身穿着一件白地蓝条纹的洋纱单衣,下面裸露出两条单瘦的大腿;气弱的眸子从你那白到无血色的脸上慢慢地朝着我望了过来。我仿佛也看见了成家坪的廖六娘和隔壁佃户家的刘大嫂;我仿佛也看见了你的母亲摆着预备做第五次外祖母的毫无表情的面孔,陪着她俩和旁的另外一二个女人们慷慷地谈论些和此时的问题大约没有关系的事;我仿佛也看见了那壁上的画幅,靠壁的条桌,桌上零乱摆着的座钟,花瓶,瓦壶,白瓷茶,大碗,破书,和包药的旧纸的红色蓝色,床檐,和床前的旧睡椅等等,连同其余的数记不清的静默着的物件,在我眼前齐变了他们平日的和平的模样。这些大约是我第一步跨进房门时眼睛一瞥之所获得的了。

    “你回来了。”这是一种感觉到内心慰安然而是没气力的呼唤。

    我默默地看了你一眼,因为觉得有许多目光都在忸怩地示意我退出去;我便在这房门的外边沿壁的一张大靠手乌木椅子上面安置了我的身体,同时也便从容地想到“你真是一个勇敢的女人呵!”

    我想着第一个儿子的出生是你处女的美开始告诉完结的时候,——膨大的,松懈的脚步,和前额上许多隐隐的皱纹,都在那时警告你生命的坂路已经到了最高的顶点,从此便是向那下坡的路上了。你虽是二十一岁的少妇,你的格言只有柔顺,服从,和忍受,或者当那压服已久的自然的反抗的意志偶然不经意地流露时,也只有默默地倒卧在床上,或者更强烈一点便独坐在房隅里红着鼻子啜泣。这些由你的伯母叔母和母亲的模范及父亲和叔父等的训练而使你奉命惟谨的那些格言遂使你在上海跟着我度那典质为生的日子里,在你终日板滞地被拘囚着刻刻思念家乡的日子里,在腹内胚生了第二个新生命的种子,那便是你的安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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