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为说精神食粮,买书。前面已经说过,与北京相比,天津读书人不那么多,所以卖书的地点也不像北京,坐贾行商,遍布九城。这也有好处,是省逛的精力。计前前后后十几年,常去看看的只有两处,其一是大户,天祥市场三楼,其二是小户,英租界小白楼。都是卖旧书,小白楼几乎都是外文的,天祥市场则古今中外。俗话说,积少成多,历年所得,量不很少,只是经过十年的秦火,又记忆力越来越差,都买到什么,想说也说不清了。但有一种却还清楚记得,是英国性心理学家蔼理斯的巨著《性心理研究》(六卷本),想读,整部的买不到,只好拼凑,希望集单为整,日子多了,居然就如了愿,其中一半就是由天津淘来的。附带说说,天祥市场买完书,如果恰好是饭时,就到它后身的山西馆(记得有两家)去吃削面。面好,肉卤好,醋尤其好。吃之间,兼听馆主人的山西语音。如变一碗(wǎn)为一碗(wǎnɡ),就无妨展开幻想之翼,飞到隋唐之际的灵石旅舍,看虬髯客的赤髯,红拂女的长发,兼听旅舍主人的山西语音,也可以说是一种诗意的享受。说起诗意,还可以再添一笔,是,如果节令是秋凉以后,天祥市场和劝业场一带的街头,总飘荡着浓重的糖炒栗子味,不知道为什么,这气味常常使我想到黄花,想到远方,也许连带兴起什么渺茫的想望吗?现在是只剩下一点点记忆了。
食粮说过,依常情,应该重点说人。可是有困难,因为单是亲友,也太多了,说就必致挂一漏万。想顺水推舟,就用挂一漏万法,只说上面提到的齐君。他是我的同乡,由二十年代算起,交往不少于六十年,所以仍须大题小作,只说末尾一段。他由某中学退休,住在唐山道。一次骑车出门,被另一骑车人撞倒,下部骨折,将养很长时期,行路仍然不便。收入不多,病,“寻常车马之客”,如果“今雨不来”,心情的凄凉是可以想见的,所以每年我总要去看他一次。时间必是旧历中秋,因为他是这一天生日。我一般是前一天到,住胞妹家,次日十点多到齐君家。乘车到劝业场,步行过中心花园(原法国花园),前行不远,拐入街口,右方一家院里有一棵石榴树,占一间屋那样大的面积,枝上挂满石榴,我总是把它比作泰山的迎客松。齐君的住处在左方,不很远,所以看过石榴树之后,抬头,常常会看见齐君站在门外,正在向街口张望。都老了,嘴不说,心里当然明白,必是见一次少一次。这种心情延续到酒饭中间,总是使欢聚的气氛暗藏着一些赋别的感伤。有那么一次,齐君大概因健康状况不佳安全检查有所感吧,半直半曲地说了一句:“春天能够多聚会一次也好,秋天,还能见到吗?”我听了,以为不过是老年人容易感伤,并惯于加重说,没有在意。春天来了,仍是忙加不喜欢动,没有去。想不到他挨到五月,就真走了。其后中秋就不再往天津,也就没有再看见那棵迎客的石榴树。
记忆里还有什么呢?想了想,还有可以称为巧遇的,而且不只一件,也无妨拉来,凑凑热闹。一件是气候的稀有。那是1936年1月23日到25日,连续三天,气温降到零下24度,后来听通气象的人说,华北地区气温降到如此之低几十年来只有这一次。其实与常年相比,也不过差几度。可是影响却很大,只说还记得的见闻。一是我住的那个小楼,估计是墙被冻透,不能保温了,夜里上床,像是住在无火炉的房子里。二是贫民区三不管,有一条小巷一夜冻死八个人;暖棚失火(因冷而多烧火),烧死一百多人。三是大沽口外封海,轮船不能进口由飞机空投食品。这是个不称为天灾的天灾,语云,天塌砸众人,为什么我算作巧遇呢?因为其时正是寒假,我应该在北京。至于为什么未回北京,可惜由,1928年起,将近十年的日记,都毁于七七事变的战火,想知道已经不可能了。另一件,说是个什么剧呢?不好说,只好述事实。是1935年深秋(?)某一天的下午,我由西南角上有轨电车东行,大概是想在东南角换车到劝业场一带去吧,车到南门附近,看见街北居士林门外围着很多人看热闹。第二天看报,知道就在那时候,下台大军阀孙传芳到居士林去念佛,被施剑翘(女,为其父报仇)用手打死了。只这一枪,施女成为英雄;孙传芳呢,正在念佛(意在忏悔?),由林友看,也许真就往生净土了吧?总之,就我说是巧,所以直到今日还记忆犹新。
最后说说本应该在开头说的,是游。何以移鸡口为牛后?因为,说一句天津人又会不高兴的话,是与北京相比实在没有什么可游的。说起游,先会想到古。我到天津的时候,县城早已拆掉,城基改为马路。姑且视马路包围的那一方块为城内,我看到的古迹只有费宫人巷。很遗憾,对于朱元璋、朱棣直到朱由检这一群杀人不眨眼的坏蛋,正如对手李闯及其属下那一群(至少是夺得政权以后),我一直没有好感,所以忠于某某云云,也就不值得发思古之幽情。离开古,说眼下,海河可以看看,因为北京没有。其余呢,据说丁字沽的桃花名气不小,我去过一次,现在是印象没有了。剩下还有所谓“园”的,不多。水上公园是很晚才有的,我看过一次,印象如看北京的现代化陶然亭,豪华消灭了野意,商风消灭了诗意。中心公园有优点,是紧凑整洁;缺点是太小,高度近视可以一眼望到边,因而难得有逍遥之趣。比较可取的是北站之外的宁园,面积大,而且有水。记得我初到天津的时候,这个园开辟时间不久,又因为远离闹市,游人不多,所以得暇,有游兴的时候,我喜欢到那里去。记得还在湖里划过船。1936年夏离开天津以后,再到天津,都是暂住,多则三五天,少则两三天,游兴不大,又没有空闲,所以与宁园的关系,只是车过北站的时候,望望而已。是七十年代前期,一次往天津,住在北马路附近胞妹家,一日得闲,忽然有温旧梦之兴,又离宁园不远,就去看了一次。旧事还记得多少呢?但也不免有些怅惘。语云,秀才人情纸半张,其人无所能,又苦于放不下,也只好诌几首歪诗。其中一首题为《重过津沽宁园》,词句是:“宁园一别几多春,白发重来踏劫尘。曲岸垂杨仍拂水,沧波无复荡舟人。”其实,人生不过如此,过去的就应该任它过去。那么,还写这些做什么呢?因为本篇题目明白表示是记旧事,记了,不只还了愿,还可以进一步说明,对于有些旧事,我虽然老了,却没有忘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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