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百年经典散文·吾国吾民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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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沽旧事
    张中行

    张中行(1909~2006),河北香河人,国学家、文学家、哲学家。著有《文言常识》、《佛教与中国文学》、《禅外说禅》等。

    提起天津,如果直述心情而不顾世故,我大概会说,没有什么好感。这不合适,因为,至少是土生土长的,会很不高兴。那就改为较含蓄的说法,是,虽然断断续续,住的时间不算很短,却没有多少爱恋的心情。为什么?总的说是性不相近。分着说就多了。因为我多住在北京,就无妨把这两个城市拉出来,对比一下。但要先附加点说明:一是限于我的印象,因为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二是限于旧时代,因为时代新了,特点就越来越不显著。以下说旧而显著的。其一是,北京年老,天津年轻。城市,我喜欢年老的,轻些说是有的可看,重些说是还有的可学。其二是,北京书多,读书人多,天津差得不少;其结果是北京文苑气浓一些,天津市井气浓一些。文苑气浓有什么好?理由可以由大文章来,这里我不想作,只说小文章,是臭味相投。其三是,天津租界多,占据花园洋房的,外来的大多是洋商人,本土的大多是下台政客,可厌可恨。其四是,重商加五河下梢,风气也受影响,表现为,北京朴厚多一些,天津机心多一些,俗语所谓十个京油子斗不过一个卫嘴子是也。其五是,由卫嘴子就联想到天津语音。语音能不能分高下?可惜昔年听刘半农先生讲课,没问他;只好向侯宝林、姜昆之流请教,学天津活,他们是为了逗哏的。最后再说个其六是,每次坐火车往天津,由北站到东站一带,东望,无数简陋小屋麇集在沼泽地之上,心里总不免有些怕;北京也有贫民,但地基高,不潮湿,又惯于在院里种两三棵枣树,秋天由墙外望去,绿叶红实,都放光,就颇有诗意。总之,我在北京住时间长了,总觉得天津非息影之地,安老就更不成。可是人间的事,很少是先希望而后就随着实现的,所以我还是在天津住了一个时期,加起来总不少于两年吧。一段是整的,由1935年夏到1936年夏,是大学毕业以后找饭碗,到南开中学教一年书。其余都是断断续续,因为我的家乡离天津近,在它的北面约百里,语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许多亲友就移到那里去住。这样,整加断断续续,绵而延之,我与天津的过从就不少于半个世纪,也总当有些难于忘怀的吧?想想,也确是这样,为己身计,任其湮灭可惜,所以决定说说。还是专凭印象,记忆中的,浮上来就抓住,沉而不浮的就只当没有。

    由入境说起。是1935年8月中旬,为到南开中学就职,由北京出发,带着衣物,乘火车往天津。中午到,人生地不熟,当然以投亲为省力。有个大祖母娘家的表叔在东北角附近一个洗染店任经理,于是雇洋车(天津名胶皮)到他那里去。表叔很热情,先问吃过饭没有。知道还没吃,就带我到东北角(其时习惯称官银号)一个小饭铺去吃。他说他已经吃过,给我要了一菜一汤,主食为花卷。还记得菜是清炒虾仁,七寸盘,满满的,雪白,味道很好,价一角六分。这是到天津吃饭的开卷第一回,可是影响远大,是近年以来,偶尔三五个人小聚,对于是否要虾仁,我必是反对派,因为与天津那开卷第一回相比,质量大不如,而价则高百倍以上,总以为不合算。

    干脆就顺着口腹之欲说下去。先内后外。内是南开中学的教师食堂,菜花样不少,质量不坏,只记得最喜欢吃的是烧茄子,一盘价一角或一角二分。还可以点菜,指定做法。其间也闹过笑话,是其时已有小名后来成为大名人的何其芳,点菜,菜名是“素炒白菜”,食堂的人得令转身将走之际,他又加了一句,是“加一点肉丝”。外,大街上,包子铺到处都是,最有名的是狗不理,我都不欣赏,因为肉多,油多,太腻。吃多次而现在仍想吃的,是法租界一个小铺名新伴斋的肉末烧饼,确是北海仿膳的做法。同往的为多年老友齐君,已于三四年前作古;至于那新伴斋,大概五十年代初就不再有了吧?还有一个菜,是与齐君一起在离劝业场不很远的江苏馆新泰和吃的,名炒全(意为可吃之处具备)蟹。我,与毕卓、李笠翁之流相反,怕吃蟹,因为费力过多而所得甚少,这一次却例外,是不费力而所得甚多,这多里还包括味绝美。可惜平生只此一次,连菜名也只是见此一次。菜之外,还有个必须提及的,是到豆腐坊吃早点。豆腐坊,天津遍地皆是,卖豆浆和炸果子(北京名油条);因为天津人早点要塞满肚皮,还卖烙饼。豆浆,全国各城市几乎都有,可是天津的不同,不只精致,而且浓。奇怪的是天津人还不知足,要吃“浆子豆腐”(豆浆中加豆腐脑),佐以豆皮(由豆浆浮面挑起来的)卷果子。这样的食品味美,营养价值高,我推为天津一绝。遗憾的是(这一绝)近年来真就绝了,豆浆仍有卖的,只是变白色为灰色,变浓为稀拉桄汤,不像昔年那样好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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