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桥中华民国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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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各省的观点看军阀和军阀主义
    最简单地说,“军阀”是这样的人,他掌握一支私人军队,控制或谋求控制一个地区,并在一定程度上独立行事。在中文中军阀是可耻的,意指没有多少社会意识或民族精神的自私自利的指挥官;有些人认为,由于在当时的军事首脑中所看到的各式各样的人品,“地方黩武者”是更不带褒贬意义的用语。别的一些人认为,军阀这一用语就其对文官当局的强暴和侵夺方面的涵义来说是更恰当的。不管怎样,是“军阀所行使的那种权力而不是他的目标形成了他的特点”。1由于许多主要的军阀拥有一省军事统治者的地位,“督军”一词大体上便被用做军阀或地方军阀的同义语。

    军阀是形形色色的一批人,对于他们的品格和政策的最一般的概括也难以避免许许多多的例外。在袁死后的头两三年,那些最突出的人物都曾是清代军事机构中的高级官员,他们的道德价值观还固着于儒家的模型。例如段祺瑞(1865—1936年),如前一章所述曾是一个分布广泛的军人派系的首领。他在袁的政府中任陆军总长,袁死时是国务总理。1

    冯国璋(1859—1919年)的经历在某些方面类似于段。冯也毕业于北洋武备学堂,并成为袁世凯建立一支新军的助手之一。在辛亥革命期间,冯在袁迫使宣统让位并成为总统的政治花招中,用他的军队帮助了袁。从1913年起他是江苏的都督。1916年他当选副总统,但仍留在他南京的总部。尽管冯缺乏段那种聚集追随者和激励忠诚的才能,但他有广泛的联系,并从1917年起越来越显露出是一个政治上的对手。2

    一个更明显的传统拥护者是张勋(1854—1923年),他忠心耿耿地为满族人服务,从皇帝那里接受过殊荣。他命令部队保留他们的辫子,作为对朝廷忠诚的标志,并干预已经垮台的皇室的命运。外国人把他叫做“辫子将军”。1917年他曾使满族皇帝短暂地复辟。3

    到了20世纪20年代初期,第二代军阀开始出现,很多出身非常低下。例如冯玉祥(1882—1948年),他在19世纪90年代投军时是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农家孩子。由于非常勤奋和幸运地与一个北洋军官的侄女结婚,还由于练兵的才能,冯在军事等级制度中稳步上升。他以中国传统的和近代西方的混合的学识教育自己。他于1914年接受了基督教,部分地是因为基督教和他在一定程度上的清教徒似的倾向一致,部分地是因为他懂得信奉基督教可能导致外国援助;在他一生的鼎盛时期,他以基督徒将军而闻名遐迩,他的部队因激昂地演唱基督教赞美诗以代替进行曲而出名。冯很相信儒家关于政治领导中道德力量的作用和政府对民众的责任的看法。他给他所统治的地区带来和平和秩序,并尽力以他的品德示范。1

    张宗昌(1881—1932年)也出身微贱,但成为军队指挥官以前,野心曾导致他犯过轻罪和抢劫。他的种种政策和改良主义者是对立的,他在20年代中期成为山东督军时,把该省他能到手的所有财富都搜刮走了。他的军队以擅长“开瓜”,也就是劈开那些莽撞地向这位“狗肉将军”挑战的人的头颅而闻名。2

    西式教育对陈炯明(1878—1933年)有较大影响。尽管在1898年前后的科举考试中得中最低等级的秀才,他却越来越转向西学,编辑一种维新报纸,并且在广东省的咨议局中很活跃。辛亥革命期间,陈组织一支军队,并且攻占惠州,开始了他的军事生涯。后来,当他统治广东时,他试图着手民主政治改革和教育改革。但和他赞同孙逸仙的事业相比,他更专注于广东的独立和他自己统治广东;1922年,他和革命家们分裂,最后被孙的伙伴们赶出了广东。1实用主义似乎曾是李宗仁(1891—1969年)的突出特点,他是广西的领袖之一。他出身于一个一度富有的家庭,进入广西陆军学堂,于1916年参加广西的军队。在20年代初期,广西因一打以上各自控制几县的独立军队之间连续不断的冲突而处于混乱之中。李和两个可靠的伙伴带领一支小部队参加了这场竞争;到1926年年底他们控制了全省。他们于1926年加入国民党,以一种开明而有实效的方式治理广西,在全国赢得了声誉。2

    “学者军阀”吴佩孚(1874—1939年),是一个变成了军阀的儒家学者。他受传统教育,1896年成为秀才,一直到死始终是说得头头是道的儒家制度和社会准则的倡导者。吴于1903年毕业于袁世凯的保定军官学校,两年以后被派到北洋军第三镇。第三镇从1906年起由曹锟统率,曹锟是袁世凯最初网罗来训练北洋军的那批军官之一。在袁任总统期间,曹——而吴是曹的忠诚的追随者——利用第三师(第三镇)以推行袁的政治目标。1916年曹成为一个大省直隶(河北)的督军,这是一个很有权势的职位。吴分享了这种权势,不仅因为他是曹的忠诚副手,而且因为他本人是一个很有才能而又有主见的军事指挥官。虽然他从没有否定曹的领导,但吴是实际的军事领袖则是得到广泛承认的。3

    在几百个军阀当中,只有少数被研究过。在我们能够有把握地对他们的价值观、策略或品格进行概括之前,还有许多工作要做。但他们全都掌握私人的军队,并且控制或试图控制势力范围。

    军阀部队

    “私人的军队”是不确切的,因为军阀部队有一个有组织的自治团体,使它们有可能为其他的指挥官完整无损地继承;它们并不因“私人的忠诚”而不可解脱地对单一的个人承担义务。实际上,当受到个人的政治利益驱使时,一个指挥官的最亲密的支持者们可能抛弃他。尽管如此,“私人军队”这一用语由于两个紧密相关的理由仍然是十分合适的。第一,是指挥官本人而不是他的上级的决断决定他的军队如何使用。忠于职守地将其部队带往上司命令去的地方的大部队指挥官,通常不是一个军阀;个人决定他的部队去和不去哪里的大部队指挥官则是一个军阀。界线不总是明显的,但区别还是实际存在的。因此,由其指挥官独立使用,由他个人随意支配,甚至用于反对他的上级的军队,在这种意义上,它就成了一支“私人的军队”。

    第二,一个指挥官当他和他的一些主要军官之间的感情、忠诚或义务的私人关系与他们的组织关系部分地一致时,他更可能具有那种独立的权力。权力和服从、纪律和忠顺的等级制度在大多数中**队中都存在,就军事组织来说被认为是正常的。实际上,在中华民国早期,军队可能是分裂最少的组织。但是,面临和其他军阀冲突的普遍威胁,在脆弱的政权机构和他们自身行动的可疑合法性的情况下,军阀们都谋求依靠中国传统长期推崇的这类私人关系以增强他们对他们的军队的权力。这类私人关系包括师生间终身的忠诚和互相帮助的关系。卷入军官培训的任何人都自然而然地建立了这类关系。此外,有时通过互相同意,这人就可以成为另一人的“学生”或“老师”,而不必实际涉及给予或接受教导。在中国,所有联系中最强有力的是家族关系,因此军阀们有时委派亲族成员到重要职位上去。婚姻关系稍弱一些,但也被利用。军官们常常培养有才能的年轻人,从而建立起一种保护人-被保护人的联系。从同一所学校毕业,尤其是同班级,在个人之间就建立起一种联系,正如来自同一地区就形成一种特殊亲密关系的基础。

    军阀们利用这类私人关系以谋求他们的军官的忠诚,与此同时,他们的下属和这些下属自己的下级也常常有类似的关系。有些指挥官努力把第二层次的忠诚减少到最低程度,并把全部忠诚直接集中到他们自己身上,但难于予以消除。第二层次忠诚的格局在军队组织中等于一种弱点,因其让一个叛逃的下属得以带走他的追随者和士兵。这就是诱使叛逃在军阀冲突中成了重要策略的原因。

    军阀军队的士兵主要由因贫穷而应募的农民组成。在整个军阀时期,配备武器的人数从1916年大约50万增加到1928年200万或更多。1有些人仅仅把当兵看成吃饭的办法,另些人则看做穷人和没受过教育的人获得成功的一个机会。尽管正式的规章规定了新兵的体格以及其他条件,还有当兵期限、薪饷等等,实际上的安排是很不正规的。大多数的军阀接纳他们所能得到的身体上看来可以干活的任何一个人。实际上,当兵似乎是无限期的,取决于一个人的家庭情况、健康状况和态度。有些指挥官发现难于给他的部队正常发饷。在最糟的军队里,不用说,有时会以掠夺的形式来发饷。战争是补充兵员的一种方式,因为得胜的军阀们照例把战败的部队收编进他们自己的军队,在那里他们一般似乎和在他们原来的部队中一样地发挥作用。到20年代晚期,中国士兵在三、四支不同的军阀部队中效过力,这并不罕见。

    这些部队使中**队得了极坏的名声。中国人把它们看做瘟疫:邪恶,破坏成性,冷酷无情。外国记者把它们描写成一群群无纪律的恶棍。老中国作家写的书传播这种种看法。中**队解决问题只靠显示武力,避免实际的战斗。寻求一点薪饷和保护的农民新兵组成的军队,当力量悬殊显而易见时,当然会发现迅速撤退是显示英勇气概的较好办法。一个军阀为了避免战争,可能试图靠用“银弹”即现款劝说敌军官带人叛变。此外,军阀们通常并不急于把他们的部队投入战斗,因为那就导致了丧失部队的可能性。但是他们仍然无数次地打仗,其中许多次是极为残忍的遭遇战。一个告退了的军阀回忆说,当他还是年轻军官时,他在战斗期间奉派指挥一支留在后面的部队,受命射击从前线退却的任何士兵。1当时的战争因医疗设备极端缺乏,甚至变得更加残酷。伤员常常不得不依靠他们的朋友,或者依靠志愿的中国的或传教的医生;大多数军队没有做好护理伤员的准备。

    控制地盘

    对独立来说军队是主要因素,但不控制地盘也难维持。地盘提供可靠基地,再加上税收、物资和士兵。没有地方职权的指挥官必然是别人管区的一个客人。在这种不可靠而危险的情况下,他通常将不得不打仗以夺取地方权利,要不然就接受从属地位或不利的结盟。控制地盘也给予即使是最独立专横的军阀以一种合法性;为此目的而用了许多头衔:镇守使、巡阅使、护军使,等等,每个头衔为一个特定地方的特定军阀的活动提供合法根据。统治省城的军官一般是督军,但在有些情况下,他只控制了这个省的一小部分,实际权力分给了若干小军阀。

    控制地盘涉及政府的责任,而军阀政府的性质和实力差别很大。有些军阀拥护“进步的”政治思想。在整个军阀时期统治山西的阎锡山以“模范长官”闻名,这个称号的取得,主要不是由于他施政的值得模仿的优点,而是由于他在这一时期的大部分时间里使山西处于战争之外这一事实。阎提倡一些社会改革,包括废除缠足、有限度地改进妇女教育、改善公共卫生的某些措施。另一方面,他不能消灭省官僚机构的贪污腐化,他的政府的统治通常与士绅的利益是一致的,尽管他偶尔和士绅集团发生冲突。1

    当陈炯明统治广东时,他设立新学校,为80多个学生在国外学习提供资金,沿着更民主的路线调整广州政府,促成了保证公民权的省法规和反对军人干涉民政的条款。冯玉祥在他的各省实行改革,涉及废除缠足、禁止吸鸦片到修路、植树以及逮捕贪官污吏。陈和冯两人都不能在省的施政中进行持久的改进,但他们的政策仍然反映了一种“进步的”倾向、一种对他们的好机遇和职责的意识。相反,1918到1920年的湖南督军张敬尧、1925到1927年的山东军阀张宗昌却以贪婪和敲诈勒索著称。

    最“进步的”政策如果不能一直贯彻到地方一级,也没有多少意义。但是,军阀和地方当局之间关系的研究现在才开始,我们关于这个问题的大多数疑问还没有得到解答。在大多数省份里,省长与督军并行地任职,尽管在有些情况下两个职务由同一人担任。在理论上,省长的职权是管经济事项、教育、司法和财务,监督下级官吏。但在事实上省长通常完全从属于督军。

    既然在这一时期军队地位突出,如果军队的军官在地方政权中起重要作用,如果行政机关的低层和上层一样变得军事化了,那是不足为奇的。有迹象表明,出现了这种情况。在吴佩孚控制河南的鼎盛时期,1923年,144个地方行政长官中有86人参加过军队工作。24人曾是吴的直属下级;另37人曾是他的部下的工作人员;25人曾在其他军队供职。这些人并不是都当过前线军官;许多人担任过顾问、书记、军法官、军需官,等等。有些人甚至在当行政长官时兼任军职。1

    地方长官的更换率显然很高,尤其是在不稳定地区。例如在四川——该省在整个军阀时期处于分裂和混乱状态——地区行政长官的平均任期非常短;有一个地区,只有两个行政长官设法任职满了一年,而22人保持他们的职位不足一月。2在被争夺地区,情况可能特别复杂;1919年一度有三个敌对的行政长官在广东的同一个地区各自建立机构,同时宣称他们有权统治。

    军阀时期破坏了以前的回避制度,依据这个制度行政长官不准在他的家乡地区任职。本地居民在他们自己的地区里当行政长官的人数明显增多;在有些情况下,县行政长官就是他们自己的县的居民。例如在广西的一个大县里,在1912和1926年之间,18个县行政长官中的15人是本省人,而7人就来自本县。 3

    税收

    为了提高军阀和其主要部下的个人权势和供应部队的武器、给养和薪饷,军阀政府对获得资金非常关心。由于各级政府因战争和人员变动很快,常常陷于十分混乱,加之许多军阀把他们辖区的权势看成很可能是暂时的,他们不能总是依靠获得税收的传统做法。他们以他们所能采取的任何手段急切地想搜刮钱财。

    基本税收的来源是土地税,有些军阀就大大提前征收。一个军阀也可能举办重要商品的政府专利事业。例如在山西,阎锡山控制了面粉、火柴、盐和其他产品的生产。专利事业尤其适合于像阎这样许多年来维持一个稳定政府的军阀。但也有其他军阀试图举办类似专利事业的例子。军阀占据并经营铁路,下令征收食盐附加税和已上税货物的过境税。有些军阀发行自己的货币:至少有两例用手工操作的复印机。

    销售鸦片赚得大宗款项;这种毒品的税收中心在禁烟局的伪装下日益增多。在有些地区,合法化了的赌博提供了大笔收入,例如在广东,1928年的赌博税每月收入1200000元,而且是许多高级官吏为私用而瞒过大笔款项以后的数字。卖淫等行业也受到支持并由军阀抽税。

    军阀在规定税额之外,还以各种办法向商人榨取。1925年,山东商人被迫从省政府机关购买一种新的印花,在所有证件和单据上都得贴用;商人们可能由北京政府命令已经用类似的印花。商人们被要求提前交纳打折扣的执照费或各种税款。例如广东的当铺被迫提前两三年以额定数量的75%交纳他们的税款。有这样的情况,地主被迫在指定的日期交出一笔指定的款子,通常是一个月的地租收入。有时军阀们干脆宣布,城市商人必须在几天内交出他们想要的金额;一个军阀将要被敌军赶出一个城市时,在他丢掉他的母鹅前可能争取获得最后一个金蛋。卢永祥当他于1924年离开杭州时,从这个城市的商人得到了500000元。张敬尧当湖南军队于1920年迫近长沙时,要求这座城市的商人给他800000元。他警告说他的士兵将洗劫这座城市,他并且扣留商会会长作为人质。商人们最后交出110000元。张敬尧逃走时只好接受了。

    尽管拚命搞钱,省政府仍常常处于破产的边缘。至少是没有多少钱可用于行政事务。有一些省里长期拖欠薪金的例子,正和20年代初期北京发生的情况一样。当然,造成这种明显矛盾情况的原因是,搜刮来的大部分钱不是用于政府的正常用途。许多被军队头目自己用了。他们当中的许多人积下了巨额财产。此外,军事开支数额很大;每省都至少要维持一支军队。在整个军阀时期,政府岁入实际用于公共用途的部分许多省都显著下降了。1

    军阀派系

    主要的军阀通常属于因利益一致而结合成一体的各派,即各系、各集团,和结合成一体的政治派别(见第5章)几乎一样。但是各军阀集团之内的团结从松散的结合到紧密的组织上的统一,各不相同。最松散的派系主要是为了参加者各自设想的利益而缔结的联盟。但私人交往和恩义的纽带也起作用,特别是在一些较强的派系中。主要的是各派系成员与派系领袖之间的关系;各派系成员之间的私人的、横向的联系可能很弱或不存在。成员与领袖之间的私人纽带就是那些已经讨论过的增加军阀军队内聚力的纽带:亲族关系,师生和保护人-被保护人关系,同省或同乡、友谊、学堂或学校的联系。

    齐锡生曾将这些从最强(父子)到最弱(同学)的私人联系加以分类,并根据这种分类研究了皖、直、奉三个主要集团。1奉系在内部组织方面是最单纯、最强的,因为每个成员实际上都以齐所断定的强的联系而与派系的领袖相关联。相反,直系的结构非常复杂。它包括一大批军阀,涉及的关系多种多样,但大多是齐列在弱的那一类。虽然齐认为正是关系的多样性增强了这种种关系,有利于巩固结合,但直系似乎比奉系更接近于地位相差不多的人的联盟。皖系比其他两系都弱,因为拥有大部分兵力的指挥官们是以最弱的纽带而与其领袖联系。齐没有分析的桂系和已经提到的三系不同,因为大部分时间它限于单一的一省;它基本上是广西的一个单一的政治-军事组织,三个领袖非正式的承担不同的领导任务,并且令人惊奇地保持极高程度的团结。对各系的简要研究,可以说明它们为什么终于表现出那样的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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