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袁世凯总统通盘考虑独裁统治的成果时,他定会思考这样的问题:还缺少什么呢?国家行政既然已经统一,为什么他拍手而老百姓不雀跃;他召唤而老百姓不集合?当初设想的随着中央集权制而来的力量在哪里?中国为什么在外国列强面前依然这么衰弱?袁任总统期间的外交危机一概以中国的退却而告终。外蒙古和西藏基本上仍然沦于欧洲的保护之下。无论他1913年和1915年同俄国就外蒙古问题签订了协定,无论他在1914年关于西藏问题的西姆拉会议后,拒不同英国签订协定,他都没有能使这些地方得到光复。同时,外国人已插手盐务管理。铁路修筑权扩大了。外国列强拒不重开关税谈判。最屈辱的后果来自1915年1月开始的中日谈判。5月,袁在日本著名的“二十一条要求”最后修订文本面前投降。袁把这些机能不全症状的疾病盲目地诊断为帝国营养不良症:缺少的是皇帝。
我们有理由感到惊讶的是,在清朝皇帝如此轻而易举地被废黜之后,怎么能有人这么快就得出这个结论呢?对辛亥革命的不同解释,是理解这种思路的一个线索。人们毕竟可以把这场革命看成是骨子里排满的革命,而不是反对帝制的革命。按照这种观点,民国只不过是因为缺乏汉族皇帝来名正言顺地代替被推翻了的满族皇帝而偶然出现的结果。在袁的随从人员中,有些人一开始就指望民国只不过是袁登基时机成熟之前的临时代用品而已。
恢复帝制最有说服力的道理,就是这样一个明显的事实:民国不得人心。我们已经指出过白狼匪帮1912年的拥清口号。尽管在有的省内,革命新秩序因为数众多的普通老百姓的参预而得以实现,但几个月后这些民众势力(诸如秘密会社)就被清除出权力机关。他们一反抗,就遭到了残酷的镇压。
鲁迅在他10年后写的表明辛亥革命特点的《阿q正传》中描绘的境况,也许更具有典型性。起先,阿q由于他在村里的最下层的社会地位,被可能发生动乱的幻想所吸引。但是,他看到的却是旧的、受过古典教育的高贵人物和新的、受过外国教育的高贵人物为他们自己接管革命而携手合作,这里,他感到深深的失望。当阿q想去参加时,人家却叫他滚出去。他生气地指责说:“不准我造反,只准你造反?”阿q因抢劫罪——他想干但并没有干——而被革命的代表处决,更加强了这种分析的准确性。1
鲁迅在这篇短篇小说里,生动地描述了民众被排斥在革命之外以及因此而与民国疏远这一主题。与开头的这种作法相一致的是,民国继续把民众排斥在它早期自由主义阶段有生气的、提供参加机会的一切机构之外。且不说交通问题以及对共和政体的机构不熟悉的问题难以解决,即使那些确曾见到过新秩序的普通老百姓,也没有什么理由喜欢它。主张君主制的论点的基础是:对民众来说,民国是生疏的或者是不受欢迎的;这些论点在这个限度内可能是合理的。
可是,提出要把君主制作为一种补救办法,作为把政府和人民结合在一起的工具而加以恢复,这些论点就软弱无力了。当君主制在辛亥革命中覆亡时,民众并没坚定不移地捍卫它。在二次革命前偶尔出现的拥清口号,比如白狼的口号,与其理解为对皇帝的迫切怀恋,还不如理解为对民国社会倾向的抱怨。不管怎么说,复活帝制的讯息怎么能传达到人民中去呢?省的和地方的高贵人物理应是复活帝制必不可少的同盟者,而他们中间却有许多人已经学会了享受共和制的特权。为什么他们必须合作?
特别在1915年年中即将就帝制问题作出决定的时刻,主张帝制的另一个论点必然同外交有关,但由于其性质,它没有公开说出来。袁的一位亲密朋友当时写下了这一点,英国驻北京公使把这一点理解为坚持要搞帝制运动的一个因素。1这就是说,帝制有对付日本的用处。1915年5月中日条约签订后,在北京,对日本会向中国提出进一步要求的恐惧心理仍甚强烈。日本并没有得到它所要求的全部,而欧战使中国失去了防止任何一个强国攫取全中国的贪欲的救命均势。人们明显地相信,至少袁世凯明显地相信,转而实行帝制可以牵制具有帝制癖好的日本,直到战争结束为止。
在贬低袁的人看来,袁及其后代的个人野心是理解他称帝的一把钥匙,他们的个人野心确实存在。中国的历史遗留下来了强制性的帝制传统。袁决定利用这种传统,其间有多少个人因素,有多少政治因素,已无法去掂估了。同样,他迟迟不能认识到决定称帝是一件无益的事,这既可以归咎于受到野心的蒙蔽,也可以归咎于顽固坚持对中国国情的独特分析,两者都一样恰当。
袁具有恢复传统的政治礼仪和表征的偏好,从他独裁统治一开始就明显地表现出来。他似乎不只是要退回到过去。更确切地说,他坚决要把旧的和新的结合在一起,把共和制的作风和帝制的作风融为一体,以适应或欺骗现代化的和愚昧无知的选民混合体。1914年,他既主持祭孔大礼,又庆祝1911年10月10日的武昌起义。他称赞科学及其净化迷信的作用,而又率领全国祭天,邀请所有的人都参加,在一定程度上使古代皇帝的特权大众化。1915年8月在总统的默许下开展了一场拥戴袁为皇帝的运动。然而,皇帝却要经过选举(实际上是走形式),帝制必须是立宪的。
袁在恢复传之万代的帝制方面注定要倒霉的处境,也许与此事在全国上层社会引起的冷淡或敌视的反应,同样引人注目。看来几乎没有一个人被袁的新旧政治混合体蒙骗住。1915年,独裁统治的中央集权官僚行政机关运转良好,以致各地的当权者都听从命令。各省文武首脑恭顺地上书拥戴袁氏登基称帝。但是,普遍接受帝制不过是骗人的假象。就在表层下面,持异议者比比皆是。
当然,袁的革命派敌人早就警告说,总统有称帝的野心。像孙逸仙这样的二次革命领导人大都流亡在外,而且在政治上是分裂的。但他们反对君主制是自发的,是他们反对袁统治的继续。
更难预测的是那些政治领导人的不满,他们虽然不是袁在清朝当官时的随从,但同他一起反对过国民党,共同创建了独裁统治。梁启超就是其中之一,他在辛亥革命前和辛亥革命过程中支持过改良后的清王朝君主制,并在独裁统治的最初几年中入了阁。他对袁的帝制运动的通告作出了反应,立即发表文章给予毁灭性的抨击。
甚至在袁多年的朋友中间,开始时就有明显的退缩不前的故意拖延的表现,也有最终发展到公开反对的少数实例。在这种趋势中,惹人注目的是冯国璋,中日之战以后他就为建设现代化的北洋军在袁的领导下工作,1915年他是南京的军事首脑。19世纪90年代以来袁最杰出的军事部属是段祺瑞,他在民国建立后任陆军总长。同袁在政策上的诸多分歧,导致段1915年5月隐退。他拒绝了请他出山的各种恳求,直到袁不再坚持帝制为止。大多数文武官员照例都全神贯注于掩护自已的侧腹,但是袁帝制的积极支持者,少于他政治机器中表示不赞成采取这个步骤的成员。
为什么那些曾经为独裁统治出过力的人,竟然会在不同程度上抗拒袁的帝制呢?也许有人觉得,一个永久的朝廷阻塞了顶端,他们的野心就会受到妨碍。不过有这种考虑的人只能是极少数,如果还有这种人的话。人们不安的更普遍的根源,在于儒家道德关于不事二主的禁令。就前清官吏而言,这种禁令用于当皇帝的袁比用于当总统的袁更为恰当。在另一个极端,有这样一些人,他们感到帝制已经过时了,其反动的含意使他们感到难堪。梁启超争辩说,帝制是不必要的——它丝毫也不增加总统现有的权力——帝制无论如何是已经死亡了的制度,无法引起人们的敬畏和服从。
在上述反对袁称帝的各种各样感情和论点的后面,人们察觉到一种潜在的对袁领导的幻灭感。对于那些曾经支持过独裁统治政策的人来说,要承认这些政策产生了令人失望的结果是困难的。但那些脱离袁的阵营以抗拒其帝制的人却发现,他们现在支持的政治体制正是独裁统治曾经谴责过的政治体制。
例如梁启超,他后来证实,他在帝制运动之前就对袁的统治感到失望。1虽然他曾经积极领导了独裁统治为使省当局隶属中央而发起的运动,而在1916年他却变成了明确号召实行联邦制的运动的领袖。梁在1916年3月指出,“省制有历史上之根据”,他也可以充分利用它。2冯国璋和蔡锷(他是独裁统治的合作者,后来变成武装讨袁的领袖)作了类似的政治上180度大转变。
袁的中央集权政策未能奏效。他实际上屈服于日本的“二十一条要求”就是最新的、最有说服力的证明。袁的帝制计划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成了许多人共同有份的政治上失败的替罪羊。因此,当袁在1916年3月取消帝制计划重任总统时,他没有采取什么措施压制反抗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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