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不会发生那种丢人的事了。开头几天,店主人倒也不说什么,过了不久,女老板向店
里伙计说了:白天谁都不能看书,要忙店里事,就是没了事,也要站在柜台前,眼观四
路,耳听八方;夜晚,不能点灯看书,灯油点不起。徐象谦知道,这是针对他来的。他
从小就有些犟,自己愿意干的事,不管别人怎么说,都干下去。有了空他还是读书,只
是尽量设法躲开女老板的眼。男老板是个读书人,对徐象谦看书,倒是眼睁眼闭,最多
说一声:“不要把书弄脏,书脏就卖不出去了。”徐象谦应着。小心翼翼翻书。看完了,
又放原处。他从心里高兴,父亲为他找了这么个地方。女主人却不高兴新来的小伙计看
书。她一见他捧起,不是派他活,就是冷着脸说几句。徐象谦怕女主人的冷脸,书
白天少看,晚上多看。女主人晚上关了店门,没事不要点灯。徐象谦不管她,该看书还
是看。想写字还是写。
店主人的脸,像六月的天,一阵阳,一阵阴。女当家的嘴,一会儿甜,一会儿尖,
拿人家碗,属人家管。徐象谦从早到黑被支使得团团转。
一会儿男主人喊:“柜台上没人,去照看呀!”
一会儿女主人又叫:“孩子哭了,快去抱抱!”
店里另一个伙计年龄比徐象谦大,个头儿也比他高,身强力壮,却懒得动手。他还
仗着自己是店家的近亲戚,也板起脸,支派徐象谦做杂事。里里外外,大事小事,这边
喊,那边叫,使他整天脚不沾地地跑。
年景不好,小县城读书人少,书店一天天冷落,几天难得卖出一本书。“广兴隆”
的生意,越来越不景气。老板看书和杂货赚不了多少钱,又添了两头骡子,兼做起面坊
来。买进小麦,支上磨盘,用两头骡子轮换磨面。徐象谦和另一位伙计,从此以磨面为
主。每天起早贪黑,喂牲口、看磨坊,一天要磨六斗小麦。磨了筛,筛了磨,空下来还
要站柜台、看孩子、挑水。不久,那个伙计走了,两个人的活,全加在徐象谦一个人身
上。
天不亮要起床,夜晚还要喂骡子。他的身子骨从小不壮实,繁重的劳动,累得他腰
酸骨头散。有什么办法呢?他只好支撑着干。喂骡子,看磨,吃饭都坐在磨道旁。阜平
县城什么样,有什么景,他都没空出外看看。两头骡子还能倒替着休息,一头在拉磨,
一头吃草,小徒工没有休息的时候,他的生活像那盘石头磨,不停地转,不住地磨。从
早到晚,一圈圈转,没有尽头。徐象谦刚入店那股高兴劲,消失了。石头磨还有停转的
时候,他这个小徒工,要转到哪一年,哪一月呢?说是学徒,难道就学这些!
深夜,他躺在冰冷的小屋里,想到家,想起父母,想着东冶镇上的小学。他多么想
回去看看,回去读书啊!可是,来学徒已经说下了,学徒要三年期满,三年才能出师。
这才一年多呀,还有二年,这日子怎么熬呢?咬咬牙熬出来、又能做什么呢?他不愿意
做个买卖人,不想当掌柜的。他愿意像父亲一样,当个教书先生。
这时候唯一安慰他的,是店里的一些书。《罗通扫北》、《西游记》、《三国演义》、
《水浒》、《荡寇志》一本本伴随着他熬过一个个夜晚。书中的故事,常常使他入迷。
他喜欢水泊梁山的英雄好汉,喜看孙悟空闹天空,却对《荡寇志》中写的梁山泊下场,
感到丧气。
他对苦和累不打怵,最怕的是派他去讨帐。年关一到,老板就叫他出门去,揣着帐
本,走东串西。欠债的人,不是躲着不见,就是苦苦央求宽限。每当空手回店,老板总
要发火。好像他这学徒工欠了店里的钱似的。老板大声斥责他:“不行,不行,明天再
去!”
徐象谦说:“年景不好,眼下都有难处!”
老板吼起来:“讨债,讨债,就是要讨,讨!”
小学徒工和店老板的关系,越来越生疏。他躲在磨坊里,再不肯外出。气得老板和
老板娘没有办法。老板只好自己拿着帐本,走街串巷去了。
在困惑中,一天徐象谦接到哥哥徐受谦从太原寄给他的信,说太原办了个国民师范
学校,正在招生。考取后读书、住校、吃饭都免费。徐象谦得此消息,像是在人生叉路
口上忽然看到一个新的路标,心中高兴起来:这会是真的?他白天看信,夜晚油灯底下
还是看信,白纸黑字,硬是那么写的。天底下,会有这样的好学校?
两年徒工生活,他早已厌倦。每天早起晚睡,晚睡早起,生活就像那两头拉磨的骡
子捂着眼,没头没脑地围着磨道转。繁重的劳动,店家的冷眼,还要出门讨债。他早就
想离开了,只怕没个地方。他像黑夜里看到光亮,苦海中望见了岸边。
他毅然决定了:走到太原考学校去!
可是,他心里又害怕起来。怕话说出去,店家不放他走。来时说下的学徒三年期满
呀!他怕到了太原,万一考不取,怎么办?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他向老板请假,说要
回家去探父母。
从此在那石头铺地的小街上,人们看不到“广兴隆”的小伙计了。80年代笔者访问
阜平,“广兴隆”旧址附近一位80多岁的老人说:那个从山西来的小伙计跑了后,小街
上老槐树下,说闲话的人,传出这样话:“山西的小伙计投奔太原了,得了个什么官呢!”
传说的话添油加醋,有一点是真的:徐象谦是跑了,是准备去考太原国民师范学校
了。
徐象谦先回到家乡。父亲已不教书,正病恹恹在家。儿子突然回家来,说是要到太
原考国民师范,老秀才精神头好了。
他懂,师范出来的学生,可以去教书,赞许地说:“好啊,能再念几年书,比学徒
有出息。”可是,老秀才又嘀咕:这孩子失学几年,学底本不深,能考上师范吗?他饱
经过考场的苦,“考场好比刑场”啊!
母亲不懂什么是国民师范,却知念书是件好事。她担心儿子考不取,又丢了学徒的
事,悄悄问儿子:“你把学徒的事辞掉了?”
“没有,”徐象谦安慰母亲,“考不上,再回阜平去。”
“也好。”母亲放心地说。
全家人听说徐象谦要去太原考学校,都为他欢喜。上路前,母亲为儿子做了他爱吃
的莜面窝窝,像送亲人进京赶考一样高兴地忙着。其实,家里人大都不懂,国民师范是
怎么回事。
学校到底要考些什么呢?徐象谦都没法想。他把从前读过的书找出来,乱翻翻看;
又把从前写的作文、做过的算术题翻腾出来,日夜加劲复习。好在,这几年失学以后,
他从没断过看书、写字,只是算术之类的课,丢了不少。
他在家温习了几天功课,打起个行李卷,带上几本书,又离开了永安村,奔向太原。
太原国民师范设在什么地方,他不知道。来到太原,先去找哥哥。
哥哥徐受谦,自小比弟弟聪明,拾粪、出力的活却不如弟弟。他写信叫弟弟来太原
考学校,也是抱着试试的态度,没想到弟弟辞了学徒,真奔他来了。哥哥心里倒不安了。
他知道弟弟学底不厚,功课又丢了四年,认定他难考上。
徐象谦问哥哥:“都考什么呀?”
哥哥说:“还不是算术、国语那一套。”
徐象谦读书的年头,不算少了,从私塾算起,按年头说,他比六年级生读的书还多。
只是书读的半半拉拉,很难说到了高小毕业。他却不示弱,向哥哥说:“我想能考上!”
第二天,他跑去报了名。
考试,不靠碰运气,要真才实学哩。虽说临场复习已经来不及了,他还是把随身带
的书,从头看,从头读。从前常听父亲说“书到用时方恨少”,那几本书,真的太少了。
好在失学这些年,他从没丢开过,特别是学徒这两年,看了不少的书,这使他心里
觉得不是那么空空的。
考试的日期很快到了。他像一个新兵上战场,满怀着恐惧和新奇,整整拼搏了一天。
从考场出来,忽然感到浑身轻松。一道道考试的题,终于都被他征服了。他虽不敢说每
道题都答得好,可是没交白卷!
谁知道,考试过后,比考试前还紧张。夜晚,他翻来转去,不能入睡。不知命运又
会怎样对待他?想想这道题答的不全,又想想作文写得不好。他想的更多的是,考不上
怎么办?想来想去,好像只有一条路:再回到阜平小店去,磨面、挑水、喂牲口……
他天天盼着学校发榜。
等啊,盼啊,过了几天,国民师范学校门前,贴出了红榜。
徐象谦——这个失学四年的小徒工,考取了。他高兴万分,当天就写信回家,把喜
讯告诉父母,又写信给阜平那个小店,正式向老板辞去了学徒。兴许从这时起,阜平县
那条石头铺路的小街上,才传出了这样的话:“那个山西的小伙计,投奔太原,得了个
什么官……”
考上国民师范,当然不是“得了官”。人们所以这么说,可能是学生都发了军装。
在老百姓眼里,凡是穿制服的人,都是个“官”儿。徐象谦和同学们,都脱掉旧长袍,
换上一身新。黄色的制服、新鞋、新袜,看上去完全像个“官”。
开课前,他回了一次家,步行经过东冶镇,回到了永安村。
乡亲们看他身穿制服,有人在悄悄议论:“咦,这孩子不是去学徒吗,怎么像个小
兵?”有人懂,有人不解,妈妈信佛,最怕兵。
看见儿子的一身打扮,小声问:
“银存,你真的考上学了?”
“是考上了。”
“不会是当兵吧?”
“不当兵,穿的是兵衣,不要钱哩。”
老秀才父亲,知道“秀才见了兵,有理说不清”,也怕儿子当了兵。他听了儿子的
解释半信半疑地说:“哦,不是当兵就好。”
徐象谦说:“毕业了,去教书!”
父亲说:“那好,那好!”
小时的同学,一块儿在滹沱河玩过水的好友,听说徐象谦考上国民师范,都为他高
兴。大伙围住他,问太原城的新鲜事。
徐象谦的话语也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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