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逍遥见他目光渐渐的柔和,抬头望向天空,轻轻道:“你倒是比我幸福多啦,好歹曾经有亲人,不似我那样,活了这许多年,自己的父母都不知是谁。”
欧阳锋料不到世上还有人比他更是不幸,要张口言语,又不知从何说起,眼见李逍遥望着星空兀自出神,一动不动,也不出声相扰,只转到近左摘了一大堆草杆,走到神台下面分作两份,铺到一片干净的地面上,叫上李逍遥,二人一同躺倒睡去。
欧阳锋躺地没多久,两眼再又睁开,他内功进境已是极大,精力之盛,真气之纯,犹胜当年旧时,平素里只要累了,只消坐地呼吸片刻即可,那里还用真睡?他一骨碌滚地而起,轻轻的跑出了老庙,此时暮色虽沉,但天边云霞之近,略透些许金光,分明时辰将至破晓。
欧阳锋沿着半许残光往集镇上奔去,找了一间酒家,问酒保打了一些酒肉,欲出离走,忽听有人说道:“大清早便遇上叫花子,真是晦气!”言语颇是阴阳怪气。
欧阳锋勃然大怒,旧年昔日往事,已给他记起了七八分,心里依稀记得自己有个对头似是丐帮中人,极是厌恨。若是旁人以另言辱骂于他,毕竟以他的大宗师之身份,听了也浑不在意,倘要听到旁人讥笑他是叫化子,却是不肯轻易干休。
他斜眼看去,见说话之人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公子,身穿锦袍,脚着蟒屐,手持一把纸扇,身旁带了五六个家丁,显然是富贵人家出身。
欧阳峰身一侧,手一伸,脚一动,转眼间钳住他的喉咙,只手如老鹰抓小鸡一般将他身子提起,啪啪打了他两个耳光。富贵公子向来身娇肉贵,经欧阳锋那么一顿暴揍,痛得眼泪鼻涕流出,直喊爹娘。
众家丁见势不好,纷纷一拥而上,又畏惧眼前怪人气力,只隔了些许之距,大声嚷嚷道:“快将我家公子放了,可以饶你一条狗命。”
“我家公子承自名门正派,师门高手如云,你若伤了我家公子,定叫你这歪魔邪道不得好死。”
“我家公子只是一时疏忽大意,你暗手伤人,算不得真本事,有能耐的赶紧放了我家公子,与我家公子大战三百合。”
“我家公子家传绝学天下第一,宇内无双,拳可打死猛虎,脚可踏死恶狼,适才只是让你来着,识相的快放了我家公子,莫要不知好歹,不然等我家公子大发神威,三拳两脚打死了你,那可不好看。”
众家丁骂得兴起,渐渐的放开喉咙,过客们纷纷吸引了来,站在四周围观,其中不乏好事者,听到笑处,齐齐拍手叫好,情形越来越是热闹。
家丁狗腿子们受了欢欣鼓舞,索性放开性子,竟将那年轻公子的奶奶、妈妈、七大姑、八大姨连带了进去,骂声嘈嘈杂杂,时不时夹了几句方言俚语。
欧阳锋听的厌烦,手上略运真力,虎口紧了几分。那公子吃不住他如许力道,痛的嗷嗷直叫,手脚乱踢乱打。围观之众不乏见风使舵之辈,见势不好,立刻闭了嘴不敢再说,只得面面相觑。
欧阳锋单手一震,轻轻将那富贵公子甩出,砸在那群家丁身上。翻了几个跟斗,众家丁纷纷先后退出人群,拥了那公子,连跑带滚的出了客栈。
欧阳锋揣了酒肉,正要离开,忽听有人怒喊:“你这害死我五个弟兄的老毒物,拿命来!”呼的一杖砸到,来势甚是猛烈。
欧阳锋右转一圈,顺势避了过去,见那人年态甚老,双目已盲,正是柯镇恶,身后跟着郭靖、黄蓉夫妇。他们三人起的甚早,打算沿路遍访渔人船家,打听李逍遥的下落,路过这家酒馆,看到里面热闹非常,便也跟去凑眼,一下将欧阳峰认出。
柯镇恶一杖不中,又是一杖砸出,他对欧阳锋痛恨之极,铁杖所挟力道一杖强似一杖。欧阳锋掌爪相换,一把抓住了柯镇恶的铁杖,内力一生,势要将他生生震死。
郭靖看到不好,使了一招“亢龙有悔”,右掌划了个圆圈,缓缓推出。欧阳锋正要使劲,但觉一股微风扑面而来,风势虽然柔和,然己逼得自己呼吸不畅,急忙踢出一脚,逼退了柯镇恶,身子转过,双掌平推而出,使的正是他生平最得意的“蛤蟆功”。
掌力相交,两人身子都是一震,波及四周,房梁摇摇欲倒,人群纷纷向外面涌动,酒馆之中一片混乱。
郭靖猛催内功,掌力急加,如波涛汹涌般的向前猛扑。欧阳锋口中咯咯大叫,不愿落人之后,也是以“蛤蟆功”相抗。郭靖掌力愈是加强,他反击之力也相应而增。黄蓉看的明白,心知丈夫武功已足以和欧阳锋并驾齐驱,她盼望丈夫独力取胜,只在旁掠阵,并不上前夹击。
柯镇恶被欧阳锋生生逼退,在旁歇息了片刻,见二人僵持一处,索性握杖直劈过去。欧阳锋听到呼呼声响,神色处变不惊,运起“逆九阴功”将郭靖掌力转移足部,双腿向后猛力一蹬。他与郭靖二人一个练“逆九阴”,一个练“正九阴”,虽说正大于反,也仍有不及“逆九阴”之处。柯镇恶察到一股强烈劲风扑至,胸口窒闷,黄蓉见势不妙,提起竹棒,轻飘飘的往欧阳锋脚板抢先刺去。
这一招无声无势,是“打狗棒法”中的上乘招式“棒打双犬”,落在敌人身上,内脏立顿受损,纵是欧阳峰、李逍遥这等当世绝顶高手,稍有疏忽,也是重伤吐血的下场。
欧阳锋当机应变,双脚左轻右重,分别踢向柯镇恶和黄蓉。柯镇恶一时不防,导致空门大露,气门遭到欧阳锋轻轻一击,后退了数步,跌在地上。黄蓉棒出中途,未等去势使老,手腕一抖,使了一招“缠”字诀,竹棒紧贴欧阳锋双腿,正要发力,那知欧阳锋双腿一蹬,竟然将郭靖所发掌力移到。
黄蓉大惊,不知欧阳锋发的甚么怪招,忙向旁躲开,竹棒仍是朝他腿上疾点。欧阳锋咯咯大声怪叫,双掌一颤,又将黄蓉竹杖之力移到掌上。
郭靖觉察到欧阳锋掌力有异,内劲急摧,与欧阳峰对了一掌。
黄蓉见欧阳锋竟然强盛于斯,无论自己以何种武功攻进,打在敌何处,仍会给他一一转至郭靖身上,越看越是心惊,暗道:“我本以为靖哥哥武功已是厉害,想不到时隔多年,好手辈出,昨日那少年武功之高,足以跻身武林翘楚,老毒物又练成了这等匪夷所思的武功。”
柯镇恶歇息半会,怒道:“奸贼,上前受死!”挺杖横击。
黄蓉忽然面生喜色,道:“大师父,且慢!”问柯镇恶讨要了几枚毒菱,以酒水浸泡,又将手巾略沾一些毒酒,裹住了掌面,道:“喂,张三李四,胡涂王八,看招!”施展“落英神剑掌”功夫,又是轻轻一掌。
欧阳锋听到她以古怪姓名称呼自己,一怔之下,陡然见她招到,右腿踢了过去。黄蓉料到他这一踢是虚招,只将所借的劲力打至郭靖身上,当下双掌力推,叫道:“靖哥哥,快用力打他。”
郭靖毫不迟疑,左手画个圆圈,平推出去,又是一招“亢龙有悔”。
欧阳峰借了黄蓉之力,双掌齐推,要与郭靖相抗,蓦地里腹中剧痛,险些难忍。就在这时,黄蓉掌力又到,欧阳峰处变不惊,回掌相抵,左掌对上郭靖,右掌对上黄蓉,互较内力,同时施展“逆九阴功”,右掌掌力逐渐加重,黄蓉内力不支,渐现败相。
郭靖见妻子临危,心中焚急如火。欧阳锋也好不到那去,先前一番激斗,内力已耗了七七八八,又是身中剧毒,无以压制,撑的稍久一分,危险便多上一分,右腿横扫而出,恶狠狠踢向黄蓉。
郭靖大惊,只得撤掌回护妻子。岂料欧阳锋腿到中途,忽而变向,踢中旁边的梁柱,身子借力提纵退出数尺,倏地间到了店外,又担心郭靖黄蓉追来,转过身去,两掌齐力而发,尘沙飞扬,墙倒屋倾,酒馆顿时毁于掌下,扬长便走,瞬息间去得无影无踪。
欧阳锋紧快疾奔数里,回望无人追来,才放下心来,往铁枪庙慢慢走去,走到庙外,感得胸腹疼痛,着实不易忍受,哇哇两声,喷出几口黑血,勉力拍了几下庙门,身子倚门倾倒。
李逍遥在庙里打坐疗伤,听到门外的声息,打开庙门,低头见到欧阳锋躺在地上,神情委顿,呼吸微弱,脸色隐然泛黑,无疑是中了剧毒。他急将欧阳锋抬到庙中,又匆匆跑到门外,在血迹上撒了几捧灰土,掩去黑血,再关上庙门。
李逍遥略收拾了草席,扶着欧阳峰一起坐下,替他把了几脉,略一思索,坐到他的身后,催动“九阳神功”助其驱毒。只过了片刻,便将欧阳峰体内剧毒除的一干二净,双掌撤回,问道:“你刚才见过他们了?”
欧阳锋轻轻颔首,道:“不错,这其中有个瞎子,本事倒没多少,好像给我杀过他的兄弟。那个姓郭的也算光明正大,他的媳妇却是诡计多端,我此番身中剧毒,就是拜她所赐。”他说了半晌,渐渐觉到胸口舒畅,腹内也不似方才般剧痛,奇道:“你这是甚么功夫?”
李逍遥从他怀里取过酒肉,答道:“呼翕九阳,抱一含元,是为‘九阳神功’,你听过没有?”
欧阳锋摇了摇头,喃喃道:“‘九阳神功’?跟我这《九阴真经》有甚么干系?”
李逍遥双手摊开,道:“我也不知道。”唰啦一声,将肉撕作两份,大的那份给他,自己抢先就食。
这“九阳神功”是一位佛门高僧所创,他当年听说王重阳在华山论剑赢到《九阴真经》,便约上王重阳一同斗酒,借过《九阴真经》观看参悟,后来武功佛法大有进境,也亲写一部《九阳真经》,搁藏在《楞伽经》的夹缝之中。此经融合佛道两家之长,以内功修炼为要,以内力运用为基,不提只招半式,语句看似平平常常,然此中蕴含的武学理义,却又有许多推衍变化,宝贵之处实不低于《九阴真经》。其中许多种种秘辛,欧阳锋毫不知情,李逍遥也不细说,省得他一番胡思乱想,夜长梦多。
二人吃饱喝足,李逍遥又要打坐用功,蓦地天空中传来阵阵雕鸣,二人听得真切,欧阳锋伸手拦住,道:“你先别忙着练功,赶紧躲起来。那姓郭的武功高强,他妻子又狡猾无比,我怕他们很快会上门寻仇。”
李逍遥问道:“你呢?你去哪里?”
欧阳锋道:“我去引走他们,你呆在此处,别走出去。”
李逍遥沉思半遐,伸手将欧阳锋的手握住,道:“那好,你要保重!”
欧阳锋重重点头,忽觉一股纯阳真气沿臂而上,封住了他“天池”、“膻中”二穴,上身一麻,动不了半分,他急忙看向李逍遥,目光且惊且疑。
李逍遥收回了手,慢慢走近,柔声道:“你年岁老迈,身怀重伤,倘要落在他三人手中,哪里还有活路?我现在出去引开他们,也算报答你的救命恩情。你就待在此处自行疗伤,半个时辰后穴道自解,别管外面的动静,也千万别走开,切记!”不由分说,抱住欧阳锋移至钟架下方,备好酒肉清水,放到他跟前,轻声道:“过了几日,等你元功一复,就能掀钟出来,我去寻个帮手,你慢慢在此养伤。”语毕,纵身上跳,右脚重重踩断横梁,巨钟下落,罩了欧阳锋在里边,又在钟底挖了几个透风的洞孔,轻声道:“此番一去,我也不知道会怎样,你自己保重!”缓缓走出庙宇,关上庙门,见两只白雕盘旋在庙宇上空,深吸一口气,提气向西南方神雕栖身之处奔去。
双雕眼尖,高空之中见到有人出来,当即振翅低飞追踪。李逍遥奋力跑出数十丈远,双雕紧跟不放,离他越来越近,半空中雄雕突然长鸣,向下疾冲,待飞到他身后丈许之外,又盘旋飞回上空,雌雕也如雄雕一般,围而不攻,困而不打,一有可乘之机,立即发难。
李逍遥见双雕此起彼落,遥相呼应,知道这对飞禽彼此间情意至深,早已心有灵犀,生成默契,要是不等内伤痊愈便想轻易甩脱,无异是痴人说梦。此时远远看见一片竹林,心思一转,疾步奔向竹林深处。他本来脚程极快,但受到郭靖黄蓉二人合力一击,致使五脏六腑受损,能不死已是万幸,也亏得他武功根底扎实,身轻力大,纵使内功未运也不慢上半许,只是他有意引诱双雕飞入陷阱,奔跑并不迅捷。等他一口气奔入竹林,铁枪庙早已远远抛在背后。
双雕固然通灵,毕竟是畜生,见前面人影闪动,翅膀振动,轻轻飞入竹林,紧追不舍。
李逍遥再奔得一阵,四下里树木葱郁茂盛,再行数里便入深处,凭此天然之势隐蔽突袭,自然不难逃脱。于是加快脚步,在丛林幽木之间潜伏穿插。双雕空中亢鸣,时而朝下俯冲,时而向上盘旋,一见草丛树木之间稍显动静,便欺身靠近,坚爪利嘴齐下抓啄之下,大片大片的树屑碎叶纷纷扬起。
双雕来回转了几圈,寻不到李逍遥的踪迹,只得收翅缩脚,以待时机。雌雕立在树干上用嘴梳理羽毛,雄雕低飞巡视,低鸣阵阵,离草丛大约距有二三尺高,忽然头顶上一阵烈风拂过,李逍遥猛地扑出,使劲一翻,雄雕猝不及防,被他压在身下,尖嘴恶狠狠扭出,对准李逍遥的眼睛啄去。
李逍遥行动敏捷,一掉头避开了雕嘴,两腿顺势转过,紧紧夹住了雄雕的脖颈,雄雕脖颈转动不得,只拼命扑腾翅膀,乱拍乱打。李逍遥身手极快,拿过几根青藤,拍的一响,重重在雄雕身上打了一下。雄雕吃痛,咕咕叫了几声,利爪横伸,斜刺里凶狠抓去。
李逍遥右手急探,牢牢握住雄雕的利爪,右手持着青藤一挽,已将雄雕双爪围了两圈,双手使劲回拉,只一转眼的功夫便将雄雕紧紧缚住。雄雕死命挣扎,翅膀扑菱菱狠扇,扬起草尘阵阵,根本挣不脱他一身神力。
李逍遥见雄雕桀骜不驯,也不勉强,当下就要去对付另一只白雕,那知雌雕却不凑近,只是一面高空亢鸣,一面振翅绕着林子飞行,看情形竟似要呼引主人前来。李逍遥轻轻一笑,也不追击,轻轻纵身跃上竹树,挽动青藤,在竹干上打了一个结,吊了雄雕倒悬在半空,掉头奔跑数里,出了竹林,走进了山谷幽峡。
李逍遥且顾且走,四下眺望,只见树丛林立,群山巍巍,溪流曲折,自高至低缓缓流动,来到一条小溪边沿,弯腰捧了一鞠水灌入口中,倍感清新凉畅,疲劳消减。他盘膝坐了一阵,吐纳呼吸数息,纯正柔和的九阳神功贯入丹田。
若是说功力深厚,他原是不及郭靖十几年苦练之功,但论及精纯醇正,当世众高手之中,唯有南帝一灯大师可勘比肩,当前虽说内伤仍未痊愈,但他体内两大神功已是有成,只半盏茶工夫便行气完功。气爽神舒之下,只觉周身内息已是绵绵不绝,胸间经脉毫无阻滞,显然内伤大有好转,登时阵阵喜悦泊泊然流入心来,张口仰天长啸,声如龙吟响于九天之上,四周山谷无不响应。
忽听到天空轰鸣阵阵,一抬头,看见一大片乌云密布,日霞隐隐然透没云端,金光若闪若现,料定是大雨将至,远远望见前面山峰一座座拔地连天,其中一座山峰洒上金辉,极是雄奇峻伟。
他心中一动,沿着山径登到高处,四下里放眼望去,满山的树木迎风招展,景色极尽清幽,凝神间,眼角瞥到西首山崖的尽头有一个小山洞,洞前有野草树枝遮住,若非他目力极佳,又是居高俯视,倒真是不易看出端倪。于是沿山径而行,走到洞前,见洞口摸约半人之高,地面除了一堆柴灰,更无别物,料想定是猎户为方便在山林狩猎而就。
他坐入洞中运了几遍“九阳神功”,神态安详,犹如老僧入定冥思,只觉周身舒泰,胸口逐渐转热,灵台空明,心中紧守住一点明澈,任大雨纷纷打湿他的衣衫,渐渐将洞顶上的泥泞冲刷下来,掩盖了半个洞口,却是浑然不觉。
过了良久良久,风声雨势渐转渐小,李逍遥行功完毕,就要起身破洞而出,忽然间洞外人影晃动,接着一个软绵绵的物事给人抛将进来,落在他的胸前,稳稳接住一瞧,是一个约摸**岁的小姑娘,心中略奇,朝她身上打量几番,见她穿着青色女衫,手戴银环,显然是富贵人家出身,但不知经历了甚么变故,满脸尽显惊恐的望着自己,正要出声相问,忽然听到洞外有人咯咯笑了一阵,道:“武三爷,你要逃到那里去?”李逍遥一听之下,心中凛然:“这声音好像听过,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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