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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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丽地凑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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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康九年冬天,由于老师操劳过度,多年顽疾突然发作,萧文不得不离开深山老林,独自一人前往京城寻医。谁料到了之后按图索骥不仅没有找到相熟的大夫,老天还下了一场罕见大雪,让他原本就没什么诱惑力的酬金更加无法说动其他名医,只得权且在客栈住下。

    其实萧文倒并不着急老师的身体,因为这次京城之行原本就是另有缘由。

    萧文的老师姓陈名果老,曾为内阁大学士、官至兵部尚书,因结怨于首辅大臣温舟仁而遭罢黜,虽然他归隐山林著书立说已有经年,但一片赤心仍然记挂着大庆江山的安危。他自知年岁已高、时不长久,扶大厦将倾的重任便自作主张地放到了弟子萧文身上,而萧文虽然来历不明,又没有种妖侍奉左右,但他天资聪慧、知一明三,确也不负陈果老厚望。

    虽然陈果老已经存着这个念相,但要让没有功名的萧文入朝为官又谈何容易,所以那日听闻皇上要启用故交好友杨嗣昌为兵部尚书,老家伙立刻从软椅上蹦了起来,大呼一声“苍天有眼”。

    老家伙兴冲冲找来萧文,先是扯着他的衣袖畅想了一通光明远景,然后又嘘叹局势的举步维艰,最后才是一番激动人心的勉励,可所有这些却只换来萧文的苦涩一笑。

    萧文如何会不明白老师的心情,只是老师时日不多,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朝不保夕,说不定到最后还要走在老师前面。

    早在原来的世界,三十不到的萧文便已身患绝症,躺在病床上等死,没想投胎到了这儿,连那绝症也一并带来了。若非如此,萧文大好年华又何必逃婚离家,在这不见炊烟的深山一住就是三年?

    萧文婉言拒绝,让陈果老大跌眼镜,一口气憋在心口儿差点没昏死过去。

    陈果老倒也了解萧文的脾性,打那再不提入京之事,隔了约莫个把月,才用明栈暗仓的手段把萧文给赶了出来。

    萧文眼见着陈果老一日老过一日,他身旁的种妖火猴也愈发地精悍暴戾,仿佛随时会噬主脱缰而去,心道莫把老师的身子真个给愁坏了,当下也不说破,收拾一番施施然往去北京,却拿定主意找了大夫便回转,绝不去见那杨嗣昌。

    倏忽十数日过去,大雪没见停歇,盘缠倒是告罄,萧文琢磨着该是返程的时候了,虽然没有找到大夫,但山野郎中既能保住老师性命这么多年,自然是不会有差的,于是便结了房资往西城雇车。

    到了西城街市,各家营生都很冷清,行人寥寥无几,萧文四处走了走也未能寻到骡车,正打算折回客栈接受小二的漫天要价,却发现一位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可怜女子。

    倒不是京城见不得乞儿,只是这女子孤零零,竟与萧文一样也没有种妖陪侍,他怎能不多打量几眼?

    这一打量,萧文心中更加惊奇,虽然她脸上脏污不堪、冻得发紫,但容貌却是格外漂亮,特别那双透着股子倔强的大眼睛,仿佛一汪冰冷沉寂的湖水。

    “如此美貌的女子怎么沦落到这步田地?难道天下真已没了怜香惜玉之人吗?”萧文兀自愣在那发呆,对面酒店内却快步出来一个双手兜着衣襟的小伙,径直跑到女子面前蹲了下来,轻声说着什么。

    萧文听不清他的说话,但见他从衣襟内取出两个热腾腾的馒头,便是心中一喜,正打算褪下棉布长衫也给女子送过去,不料那女子忽然抬手将小伙子的好意扫在了地上。

    灰白色的雪,热腾腾的馒头,刚刚松了长衫一颗扣子的萧文无言叹了口气,觉得这女子也太过不通情理,就算不愿接受别人的施舍,也当好言相谢才是,怎地如此拂了别人的好意呢?那将来还有人愿意帮她吗?那她岂不是要活活冻死、饿死?换作别个人,萧文或许就此转身走开,可现在因着两人都没有种妖陪伴孤零零在世上,心中不仅没有觉得那女子可厌,反而不由自主地担心起来。

    那小伙果然脸色一沉,肩头火猴也呲牙咧嘴发出轻微的嘶鸣,但很快他脸上又堆上笑容,矮身捡起馒头捧在手里拍去雪渍,将脏了的地方细心除掉后再次送到女子面前。这回他说话的声音大了些,“拿着吧……是我花钱买的,不是从店里偷的,更不是别人吃不掉剩下的……”

    萧文一听便明白了,敢情这小伙以前借花献佛做好事,却遇到个不为五斗米折腰的犟女子,不仅没有接受,肯定还数落了他一番。

    女子胳膊动了动,依旧没有抬头,神色却缓和了很多。

    小伙乘机将馒头递进了几分,急声道:“快拿着,我一会还要去给你买些被褥,回来晚了,掌柜的会骂的……”

    萧文好感顿生,“如此有情有义的青年倒是少见,只是这姑娘……恐怕不是寻常人家,经历也定然格外坎坷!”

    这边萧文正转着念头,那边却突生变故,只见小伙猛地抓住女子伸出来的手,肩头火猴也蹿了过去抱住女子另一只手。

    “我抓住她了,哈哈,杨公子,小的抓住他了,你快点来啊!”小伙欣喜若狂地喊了起来,

    话音刚落,一个肥肉乱颤的“猪头”就从酒店内顶了出来,瞧那模样,笑得嘴角都裂到了后槽牙。他先是用色迷迷的眼神在那女子的脸上啃了一口,回身冲两个家丁吼道“赶紧给我绑上,别让这疯娘们挣脱了,少爷我想她都想得快要撞墙了!”

    那女子满脸惊恐,又是踹又是咬,可怎么也挣不开双手,倒是手中有一样黑乎乎的东西因为挣扎而掉在了地上。

    萧文眼力不错,瞧出那是快碎瓦,急忙看向女子的脖子,果然,她白嫩的脖子上横了数道触目惊心的伤疤,有些还仍然渗着血丝,“我说怎么没有流氓找她麻烦,原来是怕了她用手中瓦片自尽……唉,我倒真看错了这个市侩小人,可惜,真是可惜……”

    眼看猪头的家仆已经到了女子身旁,萧文急忙上前一步,大喝道:“爪下留人!”

    好一声爆喝,震得萧文自己耳朵里嗡嗡直响,那行凶作恶的三个家伙自然也手上一缓,女子乘势得脱,抓起地上瓦片就要抹脖子。

    萧文见了大惊,急忙再次吸气吐声:“瓦下留人!”

    这下连那女子都愣住了,茫然抬起头看向萧文。

    那猪头也转过头来,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萧文,只是胸前如花似锦的狐毛兜子里的火猴,原本慵懒地躺着,此时却直立起来,一双漆黑成棱形的眸子狂怒地瞪着,瘦扁脑袋上的毛发纷纷直立起来。

    萧文曾在老家菜市口见过刽子手行刑,当鬼头刀举起斩落时,刽子手身旁的火猴便如眼前这般。萧文知道这笑容满面的胖子是对自己起了杀心,当下不仅没有退让,反而错步上前,冷冷地迎上了胖子的目光。

    这胖子约莫三十来岁年纪,在京城也算混荡惯了的人物,他见萧文一脸病容却神采俊秀,对自己种妖的挑衅完全没有半点怯意,不由心中踌躇,再一打眼发现萧文竟也没有种妖陪侍,更加不敢造次。这毕竟是京城,豪门显贵多如牛毛、奇人异士随处可见,虽然猪头的老爸现任彪骑营副都司,但面前这病秧子既然敢管事,搞不好就是哪家王爷权贵的公子少爷,或者是道行高深的贤者。

    两声爆喝让萧文还真有些吃不消,只觉胸口一阵燥热,脸也涨得通红,背脊炒豆子一样噼噼啪啪麻得难受。他见暂时稳住了场面,便也不再着急,慢条斯理地咳嗽了一阵,待心气稍稍平和,这才一边将长衫褪下来,一边缓步朝那女子走去。

    眼见到手的猎物似乎要逃,猪头怎么也有些不甘,正欲上前探一下虚实,忽见一封书信从萧文的长衫中飘了出来,赶巧就落在他的前面。

    猪头急匆匆扫了一眼,别的没看清,就看见“兵部尚书”四个字,脸刷一下白了。新任兵部尚书杨嗣昌入京当晚便蒙皇上三次召见,直至次日早朝结束才离开,足可见皇上对其信宠有加,这可不是猪头以及猪头他爸能惹得起的。[]“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猪头正想脚底抹油,耳边忽听酒店小二耀武扬威地说了句,“嘿,小白脸你可别在这多事,把杨都司的公子惹毛了,看不抓你去京营当软鞭的!”

    杨猪头心里那个恨啊,狠不得扑过去将小二的烂嘴撕成八瓣,“这撑场面的话我还没说呢,你他娘的倒是也勤快!”

    此时那女子的右臂还被小伙的猴子狠命抱着,它见萧文越走越近,猛地跳将起来,爪子直奔萧文的脖子而去,同时发出嗷嗷的嘶吼声。

    萧文生下来便无种妖相伴,算是另类中另类,这些年在陈果老身边除了经纬之术外,解炼之法倒也学了一些,当下并不着慌,右臂平举轻喝一声“解!”,只见拿火猴如遭电击,半空中被定住身形,再一眨眼功夫,通体毛发竟如蒲公英般飘散,身形也萎靡地跌落在地上。

    种妖与宿主本是一体,火猴遭此重创,那小伙也好不到哪去,一声惨号泣血跪地,浑身颤抖犹如筛笠。

    要知道陈果老从政前乃是御魔坊中人,凝解炼三法极为精通,萧文习解道时日虽然不长,但悟性却极高,这种分解万物、剥离精元的上乘道法莫说只是种妖,便是真正的妖魔撞见也要退避三舍。

    杨猪头见了这番情景,想溜又恐留下后患无穷,只得硬着头皮拾起那书信,毕恭毕敬地捧在手上,一脸憨笑地朝萧文走了过去,仿佛压根没瞧着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小二。

    萧文这也是头一回使用解道,诡异的威力让他愣了半晌,转寰过来后只是轻叹口气,将长衫给女子披上,又淡淡笑着将她扶了起来,对贴到眼前的杨猪头置之不理,自顾自地问道:“不知姑娘是何方人士,或许在下能帮忙雇车,送你回故里。”

    女子侧头定定地望着萧文,嘴唇翕动却终是没有说出话来。

    萧文微皱眉头,又问:“那你可有亲人在世?或者相熟的朋友?”

    女子点点头,立刻又摇摇头,神情说不出的难受,仿佛正是伤心处。

    这下萧文还真有些犯难,一时半会还不知该如何安排这个女子,只得侧过身来看了一眼腰都快弯折了的杨猪头,取过信来塞入怀中,轻声道:“杨都司?不知是京营哪位杨都司啊?”

    “呵呵,家父杨定军,曾在杨尚书手下当过马前卒、阵前锋……家父每每提及追随杨大人征杀四方,便要抱着酒坛大醉方休,还说这辈子要是能有机会在大人麾下鞍前马后,便是断了大好头颅也值得!家父还说,天下英雄,唯文弱兄一人耳!家父还说,文弱兄得子如伯温,乃是大庆千载盛事,大破北方血狼妖孽指日可待,当浮三缸白!家父还说,杨公子――”

    “好!”萧文并非故意打断,而是真心叫好。这杨猪头看上去很猪头,没想却是玲珑之人,不仅好像刚才的事情从未发生,话中更是将杨嗣昌从“杨尚书”混到了“文弱兄”,后面更是把莫须有的“杨公子”架到六千年前火猕族开国功臣岳伯温的高度,真是屁精中的王者。若是杨嗣昌本人,这自然有些不敬,但若是杨嗣昌的公子,这样说话倒也颇讨人喜欢,毕竟,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啊。看来杨猪头是认定了萧文乃杨嗣昌的公子。

    可惜,萧文是披着虎皮驱狼,没什么心思听杨猪头的满腹倾慕之情,摆摆手道:“该干嘛干嘛去。”

    “是,得杨公子号令,足以向家父炫耀一番了!”杨猪头捧着身子往后退,居然速度快得惊人,眨眼功夫就消失在了街角。

    萧文也看愣了,这身功夫可不能小觑,便是天才儿童恐怕也需要几十年的苦练,心中不由对杨猪头再度改观。杨猪头临走露这一手可不是为了炫耀,他自幼习武又得高人指点,苦于没有功名又不愿从大兵干起,所以才希望借着这个机会能得到杨嗣昌公子的赏识,当个权贵身边的亲兵,将来自然也前途无量。

    杨猪头带着家丁一走,萎顿在地的小二也忍着伤痛蹦了起来,抱着火猴几乎是狂飙而去,恐怕是打算回家收拾行李,要去投反贼九蛇一族了。

    街上冷冷清清,时不时有人探头出来瞅一眼便立刻缩了回去,萧文背负双手沉思半晌,心想这女子怕是受了皇灾的官宦人家,却不知为何离了种妖也能存活于世,瞧她受人凌辱却无力反抗,当不是道行已经高深到能御种妖于千里之外,难道她,竟与我是同路人不成?

    想到这萧文不免心中关切,旁敲侧击道:“姑娘,这世事的叵测便如滔天巨浪,真是无坚不摧,却也唯柔不破啊!生时也就短短数十载,不测也好,苛难也罢,一切还都要随心、随性、随缘、随运的好……你说是吧,人生苦短不足百年啊!”

    要知道在这个魔域,凡人寿命何止百年,活上千年的老妖怪也大有人在,当今皇上登基只有九年,岁数却已百二有余。

    这些日子流落街头,旁人欺她弱小、谗她美色,其中心酸苦楚之事多得小心儿都放不下,可就是这样她都没有哭。现在萧文轻轻一席话,哪里还顾得上萧文话中的不对之处,眼睛立刻不争气地蒙上一层水雾,瞬间化作甘泉涓涓而下,这一哭便也再难收拾,恨不得扑在面前这陌生男人的怀里大哭一场。

    “莫哭莫哭,你一哭我心思便也乱了……”萧文心思此时早就乱了,若是能在这儿遇到过去那世界的同伴,莫说尚有年月可活,便是即日便要身亡,也足以了。

    自来到这个世界,萧文从未如此紧张而忐忑过,他听到自己颤抖的嗓音说道:“以前我总喜欢在网上看书,看到有人穿越总是兴奋莫名,可是,谁知道真临到自己头上,除了一刹那的激动,剩下的也只是彷徨和无助了!你――”

    萧文定定地看着那女子,他从女子绝美的脸庞看到了困惑和不解――“是啊,怎么会有如此巧的事情呢?我,毕竟还是孤身一人在这个魔域啊!”

    唉,萧文轻叹口气,见着女子发上结霜、嘴唇青紫,一副娇弱的小身板裹在长衫下仍自瑟瑟发抖,心中便也生了怜惜之情。

    原本是人见人爱的可人儿,父母膝前的娇娇女,唉,而今却受这般苦楚,倒也真是为难她了。既已动了恻隐之心,萧文便也不再去想那种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心道若是赠些银两,她怕终是死路一条,便轻轻摆手道,“姑娘,在下并未存着歹意,也未曾有亲近姑娘的意思,只是家师年迈多病,最近又复发顽疾,而我粗手粗脚地恐非善事,所以……若是姑娘不嫌脏苦,可愿常年照顾家师么?”

    女子既不点头,也未摇头,只是渐渐止住泪水,一双满是冻疮的小手拉紧长衫,抬起头毫无惧意地望着萧文,“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萧文,萧萧易水的萧,文弱书生的文,现与老师居于蒙山老竹林,怕是要委屈姑娘了。”

    女子颔首,轻声道:“我姓杜――你,可以叫我,十娘。”

    萧文浅笑,自然知道她只是虚言,这魔域与原来的世界并非没有关联,起码很多传说与故事,在这里都有着相同的版本。既然女子不愿吐露真实姓名,萧文也不追问,当下侧身走在前头,边走边说道:“杜姑娘随我来。”

    二人一前一后回到萧文入住的客栈,无所事事趴在桌上的小二见萧文回转,立刻笑眯眯迎上来,心中为即将到手的银子欣喜不已,同时冲肩头的火猴说道:“赶紧去给萧公子端点上好的热茶水来,瞧这天气冷得――”

    萧文倒是很羡慕小二种妖的乖巧,笑笑直言道:“果真没有寻着骡车,你倒是没有骗我。”

    “那可要小的帮公子去唤来?价钱绝对――”小二点头哈腰,骤一眼瞧见萧文身后的杜十娘,立刻就跟丢了魂魄似的,一对小眼珠子是再也收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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