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花朵和星星图案的墨水图章装饰好了信纸,把信和照片放进信封,封好口。我没有在信封上写上我的地址,因为我不想任何人,包括他,来猜测信是谁写来的。我不希望他还没拆信就把它扔出去。
我想知道他会有多么惊讶。他曾经想起过我吗?
我的同班同学互相讲着他们的父母是怎样认识的,在哈佛,或许在韦德纳图书馆的堆栈里。讲有关何时我们每个人在父亲的眼里变成了宝贝星星以外的什么。我那位古怪朋友约翰不庆祝自己的生日,而是举行了一个聚会,纪念他妈妈受孕怀上他的日子。不过我被受孕怀上涉及到矛盾、伤心、误会以及两个人,我只知道其中一个。那故事里一定会有,可那是我从来没有从妈妈那儿听到的部分。
我上哈佛的第一年,深夜在一间昏暗的宿舍里,人们随着柔美的音乐跳舞,进入了最佳状态。“我父亲也跳这些非洲舞蹈。”阿本娜说,“他看上去很滑稽。”奈伊玛接口说:“我觉得跳舞时,所有的父亲看上去都傻傻的。”其他人模仿着她们父亲笨拙、过时的舞步。他们笑着,而我则一声不吭地坐在那儿。
我告诉自己,父亲不想知道我对我并没有多大关系。我个人无法接受他对我的否认。他从不知道我。被一个陌生人拒之门外伤害要小些。我从来就不知道有“一个父亲”、一个爸爸的生活,因此我无法真正地去想念它。我的生活看起来跟以前一样完整。
小的时候,我有时试着要把东西整齐地放进盒子里,把盖子盖上封好。有一星期左右时间,在把两只袜子放进洗衣篮里前我会强迫性地把它们卷成一个小球,一分钟也不会把我取下的耳环之类放在梳妆台上,我会赶快把它们放进首饰盒。首饰盒是只木头盒子。打开时盒子会发出音乐声,一个穿着粉红色芭蕾短裙的芭蕾舞女娃娃开始跳舞旋转。我盖上后,芭蕾娃娃就躲回去不见了,我的耳环在里面很安全。如果我把它们放在梳妆台上(我经常那样做),纸头会堆上去,它们躺在下面,没人发现,然后会被扫进垃圾畚箕,倒进垃圾袋,扔出我房间。那些耳环就像我的生活的样子:被丢失,失去人们和东西。
我想知道我父亲是否是虚构的,他是否丢失了,被扫进了某人的畚箕。也许妈妈失去了他,是因为她没有一只可以装他的盒子,事实上,这个故事里的惟一的盒子是那个孩子抚养案,在案子里,我父亲放弃了父女关系。
十二岁时我想当一名模特儿,就像许多女孩子在那个年纪做的那样,我参加了由一家杂志赞助的模特比赛,想赢取一个“塑造模特儿”奖。我填了几十份参赛表格,把所有的钱都花在买邮票和色彩鲜艳的大信封上了,希望这些信封在抽签时会被抽中。我对着镜子做表情,训练当模特儿。放开的脸,好玩的脸,严肃的脸,带着全美微笑的脸等。我厌倦了做这个后,我变得很傻,把脸上的各部分都往内收,舌头伸出来,或者睁大眼睛,用手指把嘴角朝外拉。接着我回盯着镜子看一会儿,试着想像出我父亲的样子。我会记下我所有跟妈妈相像的地方,然后眯起双眼,想像妈妈的特征被擦掉了,这样我就可以幻想那一定是我父亲的样子。
高中时,妈妈和我跟另一家合住一套公寓。那家有台电视。一天我站在那儿看一个重金属乐队“毒药”的录像片。我被乐队领唱布莱特·迈克尔迷住了。他有着一头长长的金发,一条红色大手帕扎在头上。
妈妈走过,停下了脚步,说道:“他让我想起了你父亲。”那以后我开始审问妈妈:为什么?他们看上去怎么个像法?
妈妈不耐烦起来,说道:“噢,我不知道。他们就是彼此相像。”
我对他一无所知,除了几点非个人的情况:他比妈妈大几岁,他有灰白的头发,他是名法官,他住在俄勒冈。我非常珍惜这不多几个事实,把它们当做得到的奖品,跟我有关的一些碎片把我和那个不知道的人联系了起来。可是即使用上了充满精力的想像,我也很难把他跟一个二十来岁身穿皮裤、尖声唱着“跟我讲粗话”、鲜亮的金发用红手帕扎在后面的流行歌手相等同起来。
我父亲始终是一个看不见脸的男人。
水牛汤姆有首歌曲叫《我不在那儿》,歌中唱道:“也许只是因为我这么穷,你不再算上我……我是这样的接近,可你是这样的高。”我十五岁时为父亲把这首歌录了盘磁带。我幻想着把磁带寄给他——可我没有他的地址。因而它还是一个幻想。(我觉得我本可以找到他的地址的,要是我有这样做的强烈的话。)他做了很多年的律师,现在是名很重要的法官。不论我如何试着把自己变得很重要(在学校或者运动中)——不论我已经有多么接近了——他依然会是那么高,他最终还是离我那么遥远。而我依然会是个没用的、无助的、无声的婴儿。但是在歌里,歌星唱道:“因为累了,我在尖叫/我有点孤独/可我不是婴儿,不是小孩/听见我的呼唤/请走下楼来/数数你的婴儿/有一个已不在那儿。”我在想父亲是否曾经听到过一个鬼怪似的声音,从他失去的孩子身上发出的呼喊,如果他曾经注意到他生活中的空缺的话。
我在想他是否处理过跟圣经中描写的那个案子一样难的案子。在圣经那个案子里,两名妇女来到所罗门跟前,声称是一个婴儿的母亲。所罗门要来一把剑并命令道:“把孩子一劈为二,一半给一个,一半给另一个。”所罗门有颗聪明而洞悉的心。他判定那位不想孩子被杀死的妇女是真正的母亲。
现今家长上法庭时,有时候他们似乎对婴儿会怎样考虑得很少。那些婴儿会被迫跟父母分开等等。妈妈和父亲上法庭这样妈妈可以获得孩子的抚养费,这时候我就被隔离开了,可那不算是件引人注意的事情。我知道很久以后才意识到自己的若干部分失去了。那就像我每次环顾四周时,大块的肉从我身上掉下来。只是没有肉块可以捡起来,也看不到血迹。那些肉块一直被丢失了。只是到了现在我才注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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