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与曹植,生前在继承大业上发生了争夺,到他们撒手西去之后,天下仍然不太平,在他们诗文孰优孰劣的问题上历代文人中也发生了争论,并且这场争论哓哓不休地持续了一千几百年,至今仍未完全平息。
他们生前的夺嫡之争与身后的诗文优劣之争的发生,并不令人感到诧异,可以说是形势使然,命也运也。他们既然同为魏武嫡出之子,又各具才智,就难免在承嗣问题上形成争夺的局面;而他们既然同为当时文坛的核心,又同在文学上各有建树,也就难免使后人在评价上产生优劣高低之争。这就如同后人对司马迁与班固在史才上,李白与杜甫在诗才上产生优劣之争一样,可以说是势所必然的。
与曹丕、曹植同时代的人,对曹植的文才是推崇备至的。邯郸淳“叹植之材,谓之‘天人’”,丁廙称他“博学渊识,文章绝伦”,杨修则将他的作品视为“仲尼日月,无得逾焉”,《世说新语》也记载道:“曹子建七岁成章,世目如绣虎。”以彩线绣成的老虎来譬喻他诗才的瑰丽雄奇。曹植对自己的文才也很自负。他在《与杨德祖书》中历数建安诸子,然后评论道:“然此数子,犹复不能飞轩绝迹,一举千里。”又讥嘲其中陈琳规拟司马相如所作的辞赋是“画虎不成,反为狗也”,那种居高临下的神情,溢于言表。与他不同的是,其兄曹丕《与吴质书》中则对王、徐、应、刘诸子的文章推崇备至,说“诸子但为未及古人,自一时之俊也。今之存者,已不逮矣。”言下之意,当然曹植也“不逮”诸子。
曹丕、曹植死后近三百年,生于齐、梁之际的刘勰率先在《文心雕龙》中对曹丕“旧谈抑之,谓去植千里”的评价作不平之鸣,说:“子建思捷而才俊,诗丽而表逸;子桓虑详而力缓,故不竞于先鸣。而乐府清越,《典论》辩要,迭用短长,亦无懵焉。但俗情抑扬,雷同一响,遂令文帝以位尊减才,思王以势窘益价,未为笃论也。”他的主要意思是说:曹丕的帝主之尊掩盖了他的文才,而人们对半生困窘的曹植的同情,给曹植的文才增添了光釆,所以才产生了丕“去植千里”那样不公允的评价。
《文心雕龙》书影
(上海涵芬楼景印明嘉靖刊本)
刘勰的不平之鸣在当时及以后很长一个时期中没有引起什么反响,稍后的钟嵘,在其《诗品》中仍给曹植以无与伦比的地位。他以无比景仰的语气赞叹道:“吁!陈思之于文章也,譬人伦之有周孔,鳞羽之有龙凤,音乐之有琴笙,女工之有黼黻。俾尔怀铅吮墨者,抱篇章而景慕,映余晖以自烛。”并称后来陆机、谢灵运等大文人,都“源出于陈思”。直到唐、宋,房玄龄仍称“独彼陈王,思风遒举,备乎典奥,悬诸日月”;(《晋书·文苑传叙》)张戒犹谓:“古今诗人推陈王及《古诗》第一,此乃不易之论。”(《岁寒堂诗话》)
到了明、清两代,才有人与刘勰遥相呼应,并且走得比刘勰更远,刘勰还不过是说丕、植各有千秋,不像“旧谈”所说那样相去千里;他们则干脆创议曹植不如曹丕。明代鼓吹此论的是“后七子”首领王世贞。他在《艺苑卮言》中说:“子桓小藻,自是乐府本色。子建天才流丽,虽誉冠千古,而实逊父兄。何以故?才太高,辞太华。”清人王夫之则又在这一议论上推波助澜,说曹植在声誉上压倒曹丕靠的完全是骗人的勾当:“曹子建铺排整饰,立阶级以赚人升堂,用此致诸趋赴之客,容易成名。伸纸挥毫,雷同一律。子桓精思逸韵,以绝人攀跻,故人不乐从,反为所掩。子建以是压倒阿兄,夺其名誉。实则子桓天才骏发,岂子建所能压倒耶?”(《薑斋诗话》)他还在《古体诗评选》中将曹丕尊为“诗圣”,讥曹植诗为“蠹桃苦李”,可谓竭尽扬此抑彼之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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