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乘长途游览车直达那智山,虽然受到长日车途劳顿之苦,但很高兴能够走马观花地看到由明治维新而第二次大战结束之后日本的农村,新近进入工商业发达和都市繁荣的日本现代化经济的外貌。既使人低徊联想固有东方农业社会的诗情画意,追忆安静宁谧的旧历史时代;同时又使人想到两三年前日本农村妇女的大游行,要求壮丁回到农村去的情景。从表面看来,第二次大战以后,日本的乡村建设,与农业社会,极其快速地进入东方式现代化的阶段,非常值得钦佩与欣赏。但头脑过于哲学化的我,很快地就会感触到十九世纪以来西方各种经济思想与工商业社会的发达,带给东方经济思想的影响而忧虑。经过四天的旅行,由丰桥乘高速夜车到了世界闻名的名都东京以后,看见最新型而合于国际水准的种种建筑与都市建设,有人问我作何感想?我只反问一句:这些都是第二次大战以后二十多年来的成果吧?他说是的。我说:那么,我想休息,不想再看了。当然,不但问话的人,不会太满意我的答复。同车的日本朋友们,恐怕也不会了解我这句话的机锋。
总而言之,战后的日本,在精疲力竭之余,举国上下,经过二十多年的刻苦砥砺,一致努力于工商业的发展,能有今天的成果,的确值得兴奋与自豪,但是这种自豪与兴奋,并非日本之福,也不是东方文化应有的精神,一个国家与社会,如果忘记历史过去的教训,缺乏未来远大的眼光,困惑于现实而自豪,那是非常可虑的趋势。现在就我所感觉到的粗浅观念,提供日本过去与未来经济发展的参考:
(一)我所谓过去的日本,仅是指战后二十多年前的时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日本始终很幸运地在复兴。因为它碰到我国政府当时秉中国历史文化“兴灭国,继绝世”的精神,毅然决定“以德报怨”的政策,主张保存日本人传统历史文化的精神堡垒,而不废除天皇存在的制度,不要求赔偿,更没有分裂其土地与内政上的治权,因此战后的日本,才在非常幸运中重整国家,发展工商业,而有今天在经济上的成就。我在那智山与东方文化座谈会上,曾经亲自两次听到日本人大久保传藏先生对于此事的重复讲话,慷慨激昂地表示衷诚的感谢,并要求大家上要忘记历史的这一页。然而言者谆谆,听者藐藐,而且据我观察,除了中年以上少数高级知识分子,感觉到心情的沉重以外,一般社会与工商界的资本家们,尤其是后起之秀的日本人,早已对历史淡忘而漠不关心,甚之,还很可能对于大久保先生的论调,会嗤之以鼻。我说这些话,既不是要日本人感恩图报,也不是别有用心,因为中国文化,素来有“施恩上望报,受惠上能忘”的明训。我只是说明现代经济成长中日本幸运的前因,由此而说明以下第二点日本未来经济思想的可虑之处。同时也就是解释前因我之所以答不想看东京都市繁荣新建设的道理。因为在现代的经济思想与物质文明的时代中,一个国家如果没有战争,没有内忧外患,举国上下,能够同心协力,从事经济的发展与建设,那是任何国家都作得到的事情,既不足为奇,更不必叹为观止。
(二)未来的日本经济趋势,据我的观察,那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我们必须知道,世界上有两种工具,对人类的生存具有正反两面的作用:一是武力与武器,一是金钱与财富。防护国家的安全,必须有精良的战备;稳固国家的基础,必须有充沛的财政与健全的经济。然而战备强的国家,如果没有高度文化的政治哲学,往往会使得一个国家民族,生起唯我独尊的侵略野心。同样地,一个经济发展到实力充沛的国家,如果没有远大的经济哲学的思想,往往会踌躇满志,挟富而骄,而欺凌弱小。而且人类有天性的弱点,当他在强有力的时候,必定想要耀武扬威,控驭一切。如果在富有的阶段,必定会恃富而骄,凭陵孤寡。何况东方民族中的日本,素来具有奋发雄飞,不甘寂寞的个性。它在今天的世界局势中,工商业的发达,已渐渐可以媲美国际水准,跃登世界第二位的宝座,经济的成长,也是力可左右落后地区,而扬威于先进地区。那么,日本现在的资本家与政治界的高级知识分子,如果缺乏在现代经济学上远大的思想,一有偏差的观念,恐将为他自己的国家与东方各国,带来新的危机。但我并没有充分了解现代的日本资本家以及他们的经济思想,只是凭泛泛观察所有的一得之见,先有杞人忧天的顾虑而已。虽然我对于近代与现代,西方或东方的经济思想,没有很深切的研究,但从哲学的观点来看,任何一种来自西方文化的经济思想,严格地说来,都只适用于某一个国家或某一类型的社会,并没有一种为谋求增进全世界人类的福祉,能够平等而统一的适应各地区的经济思想。假定是有,也会因某一种政治思想与政治方略而变质,更何况并未得见,就以今天雄长世界的美国而论,又何尝例外。因此,我希望今后的日本,要放开胸襟,放大眼光,要在东方文化思想,济弱扶贫,与大同思想的观念中,产生一种新的经济思想,用来指导工商业的发展,为全世界人类谋福祉,开创未来新的局面,这是一番千秋大业,今后的日本正好赶上时代,大有可为。否则会走上想以现有经济上的成就,而变相地雄长亚洲,那就于人于己,都是大有可虑的新生之忧了。
关于文化思想的观点。我们此行的任务,主要是参与日本所举办的东方文化座谈会,以及参加日本全国师友大会二十周年的盛典。除了这两次的重要会议,冠盖云集,胜友如云以外,并无个人的接触,也没有与后起之秀的日本学人们交往。在全国师友大会席上,我们看到了日本剑道与吟诗(读汉诗)等东方固有文化的节目以外,同时也看到名闻国际的作曲家须摩洋朔,亲自指挥演奏的节目。听了安冈正笃先生与有关人士们为日本文化及东方文化前途而担忧的讲演,同时也听到木下彪先生对日本文化与国家社会风气的隐忧与沉痛的说辞。我们看到京都宫殿上所绘中国十八名臣的壁画,也看过东京皇宫的气象。然而过去所知行到皇宫前面必须顶礼膜拜,或脱帽鞠躬的现象,已经成为无可追寻的往迹。我只看到日本青年男女的嬉皮,携手蹀躞在宫墙外的苍松绿草间,一派罗曼蒂克的画面,与一大群嬉皮在车站横七竖八的情景。我看到穿着和服男女们的彬彬有礼,也看到夜总会前面红男绿女们东西合璧的新面目与新潮派的作风。当然,我也看到在公共汽车上,女人抱着孩子,拿着东西,站在车厢里被挤,青年男女们公然堂皇就坐,而不让位的东方式大丈夫的作风。同时也看到关闭了的大学门前的布告与封条。凡此种种,与我在国内所见所闻,大同小异,只是触目惊心,更加感觉到这是东西方文化,在现代工商业发展,物质文明膨胀浪潮中的大流弊。欧、美的国家,已经开始自食恶果地图谋对策。它的传染影响,不幸地,竟会这样快速地到达日本社会,纵然有老年人的坐以论道,企图力挽颓风的感喟,恐怕将随暮年而消逝,而无补于新文化思想的一片漠然与空白。阳明之学,创造了明治维新一代的日本,但阳明之学也带给日本在事功上的苦果,这是学术思想上一个非常深奥的大问题,姑且置而不论。关于青年的嬉皮与学生闹事问题,带给教育界与学术界的苦恼,其中实有两种本质不同的问题存在,日本真具有领导权威者,应该加以注意。由美国存在主义演变中造成的嬉皮,在素质来讲,大多是中人之产以上的子弟,而且都是受过较高等教育的青年,因为上满世界的情势,而反对前辈在学术思想与政治思想上领导的偏差所引起。这是他们在教育上,习惯于注重批判,寻求自我一代的新生观念,结果又茫然无据而不知其所归向的必然现象。但是东方式与日本的嬉皮,却是西子捧心,东施效颦在胡闹而已。这是过分曲解自由与民主,对优良传统的风气,矫枉过正的病态。总之,我拉杂列陈匆匆七八天内,在日本所见所闻的这些事实与现象,相信每一问题,都具有专题论述的价值,当然无法一一详说。一言以蔽之,日本在文化思想上的危机,的确是一件更为值得担忧的问题。他们举办东方文化的座谈,以及中日两国,此次在会议中,双方共同要举办东方文化复兴运动的提案,实在是一件任重而道远的工作,我希望大家能够做好,但又怕不容易真做得好。现在为了答复土屋米吉先生的询问,我只提供有关日本文化思想方面的两个观念:
(1)所谓复兴东方文化的内涵。如果放开胸襟,开诚布公来讲,实际上便是复兴中国文化。当时所以造成明治维新的壮盛局面,无非是真能做到汉学为经,西学为纬所得的成果。除了汉学——中国文化以外,如果东方文化还有别种精华,那就非我所知了。过去一个世纪,日本在东方文化的地位,据我所知,它一直为中国接受西方文化的先河,一向成为东方文化的转运站,犹如今天日本在工商业上的成就一样,创造的不太多,吸收融会而改良的倒上少。东方人自有东方文化的历史背景与价值,正如西方人自有西方历史背景与价值相似,如要两者融会交流而创建新文化时代,为时尚早,起码还须要有半个世纪到一世纪的努力。所以我们为了挽救东方在现实存在世界上的危机,必须要共同整理,重新振兴东方文化,为了日本所谓的汉学的精神作新注,我的大体观点,已经见之于十一月十一日的演讲辞与前面一段话中,不必再说。
(2)值得注意日本文化学术界的优良作风。由于我此行两次参加日本有关文化学术界的会议,看到日本经济界的资本家们,能够与文化学术界密切合作,相互提携,这是值得钦佩的优良风气,也是日本学习到西方文化较好的一面。一个真正现代化讲自由经济与民主政治的国家,从事工商业的资本家们,他们和文化学术与政治,往往是不可或分的。除非教育水准不够的社会,学问知识的低落,不能洗涤个人满身金钱的俗气,以及长年沉醉在书卷中充满酸气的人们,不能了解时与势变的经世之道,于是便彼此扦格不入,分道扬镳,各行其是,小至对于个人,大至对于社会国家,都无真正的利益而反受其害。因此,此行参观后,对日本工商界的资本家与文化学术界合作的精神,是深为赞佩。至于今后努力的方向应当如何?那就要看东方文化复兴后的作为了。说句老实话,依我的浅见,日本在经济上的成就,尽管已使工商业跃登世界第二位的宝座,但是在学术思想上,还是非常贫乏的。工商业发达的社会,往往会造成文化思想上的空虚。因此欧洲人往往有个共同看法,那就是“日本只是专讲商业利益的国家”,对于这点,我希望日本当今踌躇满志之际能略加注意(因为此时希望日本察纳雅言,未免太难了)。
最后我要反复地声明,以上所述来去匆匆七八天中对于日本的观感,说句老实话,有许多地方,我们是有同病相怜的沉痛,这也正是今日世界东西方文化在激流交汇中所有矛盾的病态,尤其在东方各国为更甚。所以重整东方文化,融会东西古今中外的工作,真是刻不容缓的事。“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想,中日两国的学人,今后面临的重任,当然有不胜重压之感。
〔一九六九年十一月三十日,台北,《中央日报》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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