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泛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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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化泛言》 第70章 致答日本朋友的一封公开信
    十月十一日下午,中日文化访问团在东京参加东方文化座谈会,关于我要讲的“东西文化在时代中的趋向”一事,因为时间有限,为了珍惜中日两国难得的盛会与宝贵的时机,我自动停止讲话,希望两国与会人士,有较多的时间,可以互相商讨重要的议案。当我宣布这个意见以后,大和学园的负责人土屋米吉先生,便提出我讲演稿末后一段引用司马迁所说:“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着明也”一句话,要我提出较为具体的意见。而且土屋先生很客气地说:“要讲东方文化,中日两国原为兄弟之邦,中国是老大哥,所以希望贵国以兄长的立场,开诚布公有所指教。”同时他又问我此行对于日本的观感。

    土屋先生彬彬有礼的质询,经过我方翻译人员的转述,以及当时观察土屋先生谦和而诚恳的态度,使我不得不作答复。但我有主要的两点声明:

    (一)因为时间不够,有许多可以贡献给大家的意见,无法详细说明。

    (二)这是我第一次到日本,先后匆匆七天,都在旅途播迁之中,由京都经伊势而到达那智山,再经过在日本文学上负有盛名的朝熊岳山而到达东京,车尘轮迹,赢得一身疲累,虽有上少的观感,但自认并不成熟,故暂时保留意见。然而散会以后,日方着名汉学家兼汉学诗人木下彪先生,以及我国访问团同行的几位朋友,都一致告诉我说:当时我说的话,翻译人员辞未达意,不能充分通译,而且遗漏了许多要紧的关键,非常遗憾。后来又有日方的几位与会人士通过翻译,要我见之于文字而写出来,作为此次历史性与会的纪念。十二日中午返国以后,事务麇集,实在懒得执笔。但与木下彪先生有诗文之约,而且土屋米吉先生所提的询问,确甚重要,故匆匆写就本文,公开寄与土屋米吉及木下彪两位先生,并献给日本此次参加东方文化座谈会的诸位先生,作为此行备受殷勤招待的答礼。秀才人情,书生拙见,未必可登大雅之堂,但如野人献曝,各抒一得之见,山人野叟之言,聊备一格而已。但是这只是代表我私人的观点,并不代表中日文化访问团,或任何文化团体与我国人的意见,其中或有上妥当的观点,可以付之一笑,希望不要因此而引起争论,如果有此情形发生,须得事先声明,恕我愚拙而又冗忙,不拟再答覆。

    现在我要再加申覆我当日所说的话而销加补充:

    主席和各位先生:本来为了珍惜会议的时间,我要求不必说话,现在为了土屋先生指定要我答复问题,又只好开口讲话。但是这个问题牵涉很广,如果要将我所知的资料,贡献给贵国及本会议席,在短短的时间中,又势所不能尽毕其说,只好留待将来,有机会时再作补充。现在我要提起诸位注意的:据我所见,贵我两国今天与会中的许多人,可能都犯了一个容易错误的偏见,因为大家对于贵我两国,以及东方各国之间今天的文化思想,与造成社会风气的败坏,国家前途的殷忧,工商业社会导致人心陷溺于现实的趋势,乃至青年心理的旁徨与颓废,教育的失败等等,一律都归罪到西方文化的错误。大家不要忘记,我们今天开会会场的种种设置,便是现代化西方物质文明发展中的产品,甚之,与会人士的衣、食、住与交通工具等等,大多数仍是西方文化自然科学发达以后,物质文明发展中的结晶。西方文化中的自然科学与物质文明的发达,它给予人类在生活上的利便,生存中的幸福,并无过错,而且只有好处。但是东方各国,在传统保守文化的情感中,认为人生伦理、社会秩序、道德观念、生活方式等一切突变中的乱象,都是受到西方文化影响的关系,所以厌恶甚而鄙弃西方文化;其实,这是东方人,或者说,贵我两国自己被西方文化物质文明的形态冲昏了头,自己放弃、忘却了东方固有文化的传统精神;换言之,也就是自己抛弃中国的传统文化,所以才有今天的窘态。以中国话来讲,我是一个土包子,而且是一个非常顽固的爱好中国文化的分子。因为我从来没有出洋去留过学,所以没有对西方文化偏爱的情感与嫌疑。而且我以山野之身可以公平地说一句,西方文化,自然科学发展成果中的物质文明,并没有带给东方人以太多的祸害。至于我们接受西方文明以后所发生的流弊与偏差,那只怪我们自己抛弃了东方固有文化的宝藏,而自毁其精神堡垒所得的应有惩罚。

    其次,所谓西方文化,并不能以今天的美国文化而概括一切西方文化,由希腊时期而到今天的欧、美,它本身也自有三千年的历史。它的人文科学,在精神文化上的成就,由宗教而哲学,由哲学而科学的互相递嬗,也是有它的精神所在。不幸的是,今天欧、美的国家与社会,也正因为自然科学促进物质文明的长足进步,而使人文文化的精神堡垒濒临崩溃,而无所适从。它与我们东方所遭遇的困惑和烦恼,只有病情轻重的不同,而其同病相怜的情况,并无二致。因此,我们要放开胸襟,放大眼光来看,目前我们所面临的局势,是东西方人文文化将要同临崩溃,新的世界人类文化尚茫然无据,危机隐伏的时代。我们不仅是需要为复兴贵我两国的东方固有文化而努力,我们更应该为人类文化开创新的局面,肩负起拯救世界人类危机的责任;要发扬东方人文文化与固有的人生哲学,来补救因自然科学促进物资文明的发展,所造成的工商业社会之弊病。而且我还要郑重地希望贵我两国与会的高明人士,必须认清一个重要的关键,对于过去历史文化上的光荣,上能留恋,过去的历史,是无法挽回的,留恋往事,只是文学的情绪。至于时代的演进,是无法倒流的,悲伤时事,那是无补时艰的诗人情感。历史的排版,各有千秋的一页,时代的演进,是当前的大势所趋,我们要放开胸襟与眼光,如何振兴东方文化,来补救西方文化在世界时势中的不足,这才是我们的责任,也是对贵我两国前途有利的大目标。中国文化,素来秉承儒家的“民吾胞也,物吾与也”的精神,与佛家“众生平等”,“心、物、众生,三无差别”的明训,所以对于东方人或西方人,都认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个人以山野之身,积十多年从事教育,以及教导西方各国友人学习中国文化的经验来说,深切体会到“诚以待人,无物上格”的古训。许多朋友认为我有许多外国学生,应该会有很多的收入,事实上,我为宏扬中国文化,为沟通东西文化而努力的工作,是作的蚀本生意。当西方学者要向我学习的时候,每每问到我要多少钟点费的问题,这时我便告诉他们,我只要求依礼来学,并不讲求代价。西方人从商业的观念,重视学问的代价与价值,所以把学问与知识,也变成商品,东方人素来认为道是天下之公道,只要执礼而来,中国文化便以学问知识作为应该交出的布施,并无代价,更不要求还报。因此,从我学习或交游的西方人,大多数都与我变成家人父兄的感情,渐渐进入东方文化的人生境界。他们有别我而去的,仍然保持充沛的感情,一如东方人的“礼尚往来”。例如一个美国学生,为了看到我吸烟太多而流泪,因为他怕吸烟而妨碍到我的健康。一个德国学生,临去时向我跪拜辞行,起来时泪眼婆娑,舍不得离去。最近一位美国的女学生对我说:“当我付出代价去学习时,与在老师家里学习的心情完全上同,因为用代价换来的知识,那只有商业行为的感觉,并无感谢的心情。”又当美国前任总统肯尼迪遇刺的时候,以及美国对亚洲政策种种矛盾措施的过程中,我与另一位美籍有识之士,也是美国退休的将军,谈论到东西方文化与东西方观念的差别,我问过他对现在局势的感想,他告诉我说:“我觉得美国的历史,倒退了一个世纪。”他也为美国的前途,以及东西方文化思想的矛盾,与人类文化前途而担忧,才发出这种内涵无限感喟的叹息。我现在提出这些极其微末的资料,只是为了提供我们今天要复兴东方文化的精神之工作,应当如何作法的一个参考。我们需要放开胸襟,放大眼光,了解今天的局面,不只是为复兴东方文化而工作,实在要为拯救世界人类在文化思想上的危机而努力。至于有许多重要而比较复杂的资料与意见,实在限于时间,一时讲不清楚,希望大家原谅。

    以上是我当时在东京参加东方文化座谈会临时答复土屋米吉先生的一番话。现在追忆补述出来,只是为了日本朋友的要求,并弥补当时翻译人员未能把握重点的遗憾。

    回国以后,国内一些朋友与美国留华的少数友人,关心此行与会的情形,及留心东方问题与日本问题的人,也如土屋米吉先生一样,要我说出此行对于日本的观点与感想,使我觉得有一言难尽,碍难答复之处。

    为了提供给会后中日两国将来筹备东方文化复兴策进协会的参考,姑且综合我的一些观点,公开答复。但是,这仍然只属于我的一隅之见,未必甚然。老子说的:“正言若反”,或者具有“他山之石,可以攻错”的作用,那都不是我预料所及了。

    关于日本经济发展中工商业社会的观点:我们一行二十多人,抵达京都那一天的下午,便游览了旧的内廷与二条城(德川幕府时代的大本营)的外景。一路行来,朋友们的赞扬或批评,加深了我对历史哲学的感喟与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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