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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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平生一大知己:与黄宾虹的忘年交-金梅(2/2)
    傅雷回答说:“真正的艺术,都是天然外加人工的结果,犹如大块铁经过熔炼方能成材成器。人工熔炼,技术为尚;摄景发兴,胸意为高,二者相齐,方臻完满。我先是说了技术,后又说了精神,实际上,它们是一物二体,即不矛盾,也难分离。况且,唯有真正悟得了技术的用处,才能识得性情境界的重要。而无论是技术,还是精神,都有赖于长期的修积和磨炼。师法古人,也是修养的一个阶段,不可缺少,但尤其不可过于执着。便是接受古法,也仅仅是为了学者的便利,为了免去暗中摸索,决不是学习的最终目的。拘于古法,必自斩灵机;将楷模当成偶像,必堕入画师魔境,非庸即陋,非甜即俗。再说,对‘师法造化’一语,也不可以词害意,误以为就是写实。它原本的含义,就不是指艺术在自然面前,要去貌其蟑峦开合、状其迂回曲折的意思。虽然说,学习初期,状物写形,经营位置等等,免不了要以自然为粉本,但‘师法造化’的真义,还须更进~层。那就是:画家要能览宇宙之宝藏,穷天地之常理,窥自然之和谐,悟万物之生机;饱游沃看,冥思遐想,穷年累月,胸中自具神奇,造化自为我有。这就是说,‘师法造化’,不单单是技术方面的事,更是一门修养人格的终生课业。修养到一定功夫,就能不求气韵而气韵自至,不求成法而法在其中。概括地说,写实可,摹古可,师法造化,更无不可。但决须牢记,那只不过是初学的一个阶段,决不是艺术的峰巅。先须有法,终须无法。用这样的观念习画观画,才能真正步入正道。”

    又有人问:“看黄宾虹先生的画,纵然笔清墨妙,但仍不免给人以艰涩之感,也就是不能令人一见爱悦,这又是为什么呢?与此相连的问题是:那些一见悦人之作,如北宗青绿,又该如何欣赏和评价呢?”

    傅雷说:“古人有这样的话:‘看画如看美人’。这是说,美人当中,其风神骨相,有在肌体之外者,所以不能单从她的肌体上着眼判断。看人是这样,看画也是这样。一见即佳,渐看渐倦的,可以称之为能品。一见平平,渐看渐佳的,可以说是妙品。初看艰涩,格格不入,久而渐领,愈久而愈爱的,那是神品、逸品了。美在皮表,一览无余,情致浅而意味淡,所以初喜而终厌。美在其中,蕴藉多致,耐人寻味,画尽意在,这类作品,初看平平,却能终见妙境。它们或者像高僧隐士,风骨磷峋,森森然,巍巍然,骤见之下,拒人于千里之外一般;或者像木讷之士,平淡天然,空若无物,寻常人必掉首勿顾;面对这类山形物貌,唯有神志专一,虚心静气,严肃深思,方能于磷峋中见出壮美,于平淡中辨得隽永。正因为它隐藏得深沉,所以不是浅尝辄止者所能发现;正因为它蓄积厚实,才能探之无尽,叩之不竭。至于说到北宗之作,它的宜于仙山楼观,海外瑶台,非写实者可知。后世一般人却往往被它表面上的金碧色彩所眩惑迷恋,一见称善,实际上,它那云山缥缈的景色,如梦如幻的情调,常人未必能梦见于万一。所以说,对北宗之作,俗人的称誉赞赏,正与贬毁不屑一样的不当。”

    有人这样问:“都说黄氏之作得力于宋元者多,这一点,从何处可以见出呢?”

    傅雷的回答是:“不外神韵二字。你注意过那幅《层叠冈峦》吧,它的气清质实,骨苍神腴,不就是一种元人风度吗?而它的豪迈活泼,又出元人蹊径之外。这是由于黄公用笔纵逸,自造法度的缘故。我们再来看《墨浓》一帧,这高山巍峨,郁郁苍苍,不又俨然是一种荆、关气派吗?但要注意,就繁简而言,它又与以往作品显然有别。这是因为前人写实,黄公重在写意。他的笔墨圆浑,华滋苍润,能说他仅仅是在重复北宋的规范吗?在黄公的作品中,处处都表现着截长补短的作风。特别需要注意的是《白云山苍苍》这幅作品,它的笔致凝练如金石,活泼如龙蛇,设色娇而不艳,丽而不媚,轮廓粲然,又无害于气韵弥漫,从中尤可见出黄公的面目。”

    又有人问:“世之名手,用笔设色,大都有一固定面目,令人一望而知。黄先生的这些作品,浓淡悬殊,扩纤迥异,似出两手。这又怎么去看呢?”

    傅雷说:“这正是黄公作为大师的不一般了。常人专宗一家,兔不了形貌常同。黄公则兼采众长,已入化境,因而能够家数无穷。常人足不出百里,日夕与古人一派一家相守。在他们的笔下,一丘一壑,纯属七宝楼台,堆砌而成;或者像益智图戏那样,东拣一山,西取一水,只能拼凑成幅。黄公则游山访古,历经数十载寒暑;烟云雾霭,缭绕胸际,造化神奇,纳于腕底。这样,他才能做到:放笔为之,或收千里于飓尺,或图一隅为巨幛;或写暮霭,或状雨景,或泳春潮之明媚,或吟西山之秋爽,各各不同。总而言之,在黄公的笔下,阴晴昼晦,随时而异;冲淡恬适,沉郁慨慷,因情而变。在黄公而言,画面之不同,结构之多变,实在是不得不至的必然结果。《环流仙馆》与《虚白山街壁月明》,《宋画多晦冥》与《三百八滩》,《鳞鳞低蹙》与《绝涧寒流》,莫不一轻一重,一浓一淡,一犷一纤,遥遥相对,宛如两极。从中,我们可以具体地看到黄公画作的面目,何等地变化多端、丰富多彩啊!”

    “八秩书画展”之后,黄宾虹在给吴仲炯的信中提到,此次画展,“惟傅君与秋斋、柱常伉俪之力,兼荷尊处与秦曼老、陈叔老德爱有加以成之。尤可纪念……”他对傅雷是十分感激的,也增进了对他的器重。黄宾虹对画展收入的用途有所安排,并请傅雷帮助实施。他曾致函傅雷,请其将收入的三分之二存入金城银行,以一份作为在上海筹办一个文艺联欢所的资金。那三分之二的收入,黄宾虹拟用于出版几种著作,此事也委托给了傅雷。为此,傅雷与大东、开明书店订立了合资印刷黄著的合同。黄宾虹虽深知上海各书局及推销法的难以成事,但由于“不欲拂傅君盛意”,仍拟将书稿《明季三高僧(石帮、石涛、渐江)佚事》请人抄清后寄到上海。后来,黄宾虹有意出版另一著作《画学分期法》,该著原稿用的是旧式句读法,为便于后学阅读,他又请傅雷采用新法句读,加以圈点润色。再后,黄宾虹又拟将所藏古铜印文考释,在上海分类印行。他准备在北平收购印书所需的连四纸(一种国产手工纸)。这就需要解决纸张的堆栈问题。为此,他又和傅雷进行了商量。 不只在黄宾虹书画展之前,在此之后,傅雷始终追踪着黄宾虹的创作轨迹,并逐步深入地进行着研究。他也从黄宾虹那里,学习和领受了不少。

    1954年9月间,华东美协为黄宾虹举办个人画展,并召开了座谈会。会前,黄老先生专门到家拜访,看望傅雷夫妇。画展展出的一百多件新作,傅雷觉得,虽然色调浓厚,但却浑厚深沉得很,而且很多作品远看很细致,近看则笔头仍很粗扩。这种技术才是上品!座谈时,发言的人大半是在颂扬作者。傅雷“觉得这不是座谈的意义!”,“颂扬话太多了,听来真讨厌”。他本不想说话了,华东美协主席赖少其却一再催逼,他也只好说了些意见。结合黄宾虹的艺术成就,傅雷谈到了中国画发展途径中的一些问题。他认为:(一)及至近代,中画与西画,已发展到了同一条路上;(二)中国画家在技术根基上,应该向西画家学习;(三)中西画家应该互相观摩、学习;(四)任何部门的艺术家,都不能坐井观天,固守一隅,应该对旁的艺术感到兴趣,以收触类旁通之效。

    11月间,秋高气爽,花木诱人,正是游览西湖的最好季节。月初,傅雷与朱梅馥“忍不住到杭州去溜了三天”。这三天中,在黄宾虹家看了两整天他收藏的元、明、清三代珍品。边看边与黄老探究着画艺。傅雷夫妇临走,黄宾虹在湖畔酒楼设宴送行。待他们返回上海后,黄宾虹在11月17日复信中,将他们夫妇俩能去杭州品赏他的珍藏,视为一大快事。他告诉傅雷:“吴门四家,前三百年论者已谓文沈易得,唐仇难求,敝筐所有俱未敢信为真,虽无中郎而见虎贲,以为尚有典型,存之备考。…… 近叠经兵燹,散佚几尽,片缣寸楮聊供研究,当大雅所不弃也。容遇合观精品,即图补报。抵领顿觉逾量,非可言谢。”黄宾虹还称赞傅雷:“评驾旧画,卓识高超”。一个月后(12月20日),黄宾虹在给傅雷的信中,又一次对他的“ 勤文艺研究,于古今变迁尤加邃密”,表示“诚感诚佩”。

    想不到的是,那次杭州欢会,竟成永诀。仅仅过了四个多月,黄宾虹因患胃癌于1955年3月25日去世。傅雷得此消息,非常难过,“哀恸之余,竟夕不能成寐”。他觉得,“非但在个人失一敬爱之师友,在吾国艺术界尤为重大损失”。(1955年3月26日傅雷致黄宾虹夫人宋若婴信)

    从30年代初结识起,二十多年间,傅雷与黄宾虹始终保持着亲密的关系。探讨画史,交流读画心得,俩人书信不断。(可惜笔者写此传记时,傅雷致黄宾虹的大量书简尚未公布,因而未能更多地看到他在中国画史研究和作品鉴赏方面的精湛见解。)黄宾虹常在国画界的朋友们面前,提及和夸奖着傅雷,认为傅是他平生一大知己。每有得意之作,他即题赠这位忘年交。傅雷收藏的黄宾虹后期精品,多达五六十件。不料这些作品,在“文革”中傅家被抄时,大都散失了!

    黄宾虹去世后,傅雷仍一如既往地关心和珍惜着有关大师的一切。60年代初期,有人在编撰《宾虹年谱》、汇辑《宾虹书简》时,陈叔通先生坚持,这类著作,务必要由傅雷过目、润色和最后审定。从总体构想到细目编辑,从初稿到定稿,以至校对付印,傅雷一次又一次地与编者一起谋划设计,工作是很烦琐的。为了在1963年举办京津沪皖浙五处所藏黄老作品的展览,傅雷参预了预选工作,还将个人所藏全部送去参展。《宾虹书简》编定后,他为之写序,对黄老的人品与画品备加颂扬。他说,黄宾虹先生,“不仅为吾国近世山水画大家,为学亦无所不窥,而于绘画理论、金石文字之研究,造诣尤深。或进一步发挥前人学说,或对传统观点提出不同看法,态度谨严——以探求真理为依归,从无入主出奴之见掺杂其间。平生效忠艺术,热爱祖国文化,无时无刻不以发扬光大自勉勉人。生活淡泊,不骛名利,鬻画从不斤斤于润例;待人谦和,不问年齿,弟子请益则循循善诱无倦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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