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琉璃厂大街上,逛了十几家店,只有到荣宝斋,才被这块冻石吸引住。
那是一方高一寸半,长宽各一寸的印章材料,蒙古巴林的产物,所以又叫巴林冻。巴林是晚近才发现印石的,虽不如青田、昌化来得著名,但是石色丰富,倒有后来居上的架势。
就拿这一方冻石来说吧,跻身在那上百的鸡血、田黄、鱼脑、芙蓉、荔枝冻石之间,竟毫无逊色,而且一下便抓住我的眼睛,让我把鼻子也贴在了玻璃柜上。
真是何其美好啊!半边温润剔透、莹洁如玉,半边黄中带红,介于翡翠与田黄之间,直让人觉得有股暖流从那石中散发出来,通过双眼,熨帖全身。
我要求店员拿出来,小心地接过,先将那印石左右摩挲一遍,愈显出里面纤纤的纹理,再把印石举到灯下,看那光线在其中折射之后,散发出的暖暖之光。
如果说田黄带有萝卜纹,这方石头,则带着姜糖纹,因为它恰像小时候吃过的粽子形姜糖,在橙褐色中现出一条条细细的纤维。
不过那又不是真正的纤维,而像一层层结成的冰,或在流动时突然凝固的玻璃,在似有似无之间,随着光线的折射,显出水纹涟漪般的质理。
是亿万年前,这剔透且炽热如火的熔岩,从地心深处迸涌而出,却又在奔流时,突然被四面逼来的岩层禁锢,而凝固成一美好的奔跃之姿吧,仿佛坩埚中的水晶玻璃,在凝固前的每一振荡,都成为永恒的记忆。
就称它为“姜糖冻”吧!甜甜的确实可以入口呢!整块看起来,则又有些像是橘子羊羹,不但丝毫看不出坚硬的感觉,反有些触手欲融的忐忑。
被人们爱的很多玉石,或许正因为它们能勾起美好的联想,如水的清,如雾的迷,如脂的腴,如糖的甜,或像是果子冻的剔透,像是蜜饯般的润泽,在那真实与虚幻之间,引发人的喜悦。
只是在这喜悦之中,却有着一丝遗憾,因为我在灯下,竟发现一条长长的裂璺,从石头的右上角,斜斜地延伸而下,虽然只是一条深藏在内的石纹,表面难以觉察,多少总是缺陷。
我把裂纹指给店员看,希望价钱能便宜些。店员找来经理,却说正因为有裂纹,才订出这样的价钱,否则怕要加倍了。
我摩挲再三,将那姜糖冻,在灯下照了又照,放回盒子,再取出来,中途还转去看其他的印材,甚至到楼上逛了画廊,仍然无法忘情。只觉得那方印石,从我触目,便仿佛一见钟情的恋人,有一种心灵的契合,再难分开了!
于是它由我天涯的邂逅,成为了万里行的伴侣,从丽都饭店,带到北京饭店,出八达岭,上长城,又游遍了北海和圆明园。在黄沙北风中,我的手揣在厚厚的大衣里,暗暗地摩揉着它,本是因我体温而暖的玉石,竟仿佛能自己发热般,在我的指间散出热量。
那黄沙北风的来处,不正是你的故乡——巴林吗?冷冷的大漠北地,如何诞生像你这样温情之玉?抑或因为你离开穷乡,来到京城,被那玉匠琢磨、打光,且衬以华贵的锦缎之盒,端坐在那荣宝斋的大厅之上,便显露了天生难自弃的丽质!
由香港,转回台北,再飞渡重洋来到纽约,立在我丽人行的古董柜中,她依然是那么出众。
于是西窗下,午后斜阳初晒上椅背时,我便喜欢端一杯咖啡,斜倚在窗下,把玩她。阳光是最明澈而适于鉴赏的,这方姜糖冻也便愈发温润剔透,而引人垂涎了。
我总是把她先在脸上摩擦,使得表面油油亮亮的,再拿到阳光中端详,仿佛梳洗初罢,拢开额角,朗朗容光的少女,被恋人抬起羞垂的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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