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确实来人了。隔着马路,这些我几乎从未见过的亲戚们已在门口扎堆。
小屁孩们穿梭其间,像是游荡在珊瑚礁中的鱼虾。不时有人往路中央上扔几个炮
仗,搞得三两路人行色匆匆。我真想冲过去一脚踢死他。姥爷自然落在了人群里,
小舅妈则一头扎进了厨房。我站在正门口,陡然生出一种厌恶。这种场合我永远
喜欢不来。
院子里更糟,桌椅板凳,杂七杂八,还哪哪都是人。刚想寻思个去处,有人
就蹦上来猛拍了我两下:「跟你姥爷跑哪儿去了?!这客人都来了,不见寿星,
急死个人!」她似笑非笑,似怒非怒,一头蓬松的波波头在阳光下血一样红。当
然,与上述极具冲击力的形象一起砸过来的便是熏人的香水味。除了傻笑,我无
话可说。「看看,看看,」张凤棠摊摊手,扭头哈哈大笑,「人家一点都不急,
真是要把妇女们急死了!」满堂哄笑中,她又在我屁股上捶了两下,嘴里也没消
停:「恨死个人!恨死个人!」我想,任何一个正常人在这种情况下也不敢说他
脸皮厚。反正我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好在这时母亲打楼上下来,手里掂着俩板凳:「你爸呢?没回来?」
「回来了啊。」我这才想起父亲,脑袋在院子里转一圈,又转身奔出门外。
他确实回来了——正沿着小径朝这边缓缓踱来。或许当过兵,又或许教过几年体
育,父亲的腰杆总是挺得笔直。远远地,有点像发了福的许文强。
帮忙摆好桌椅板凳,我就没地方去了。进厨房溜一圈,被小舅塞了一嘴猪大
肠,我只能仓皇而逃。客厅里也是人满为患,闲得蛋疼的老老少少们在欣赏一部
狗屁国产动画片。陆宏峰也在其中。这货并不高,但说不上为什么,我老觉得他
窜得有点快。之所以能在一屋子的男屌中迅速把他揪出来,倒不是那声怯生生的
「哥」,而是他已经升级为一个年轻版的陆永平了。那鼻子,那眼,那嘴,连他
妈发型都一模一样。周遭雾气腾腾,动画片则娇声娇气,这种不对称感令我没由
来地一阵沮丧。
在沙发旁呆立片刻后,我发现隔壁卧室有声响,就走了过去。敲门没反应,
我只好擅自支了条缝。萌萌趴在床头写作业,她笑嘻嘻地朝我招了招手。几个月
不见,这小丫头都有点出落成大姑娘的意思了——才十二岁不到。电视开着,正
是体育频道,可惜在转播什么拉力赛。我大大咧咧地在床上躺下,问她上几年级
了。没办法,见小孩我永远这么问。她不高兴:「都问过几百遍了,还问,烦不
烦?」要不是这话,我会例行询问「在哪儿上学」、「班主任是谁」,然后怂恿
她到学校问问老师认不认识我。可惜现在这套玩不下去了,多么遗憾。于是我说:
「那你问我吧。」她倒一点都不客气,又是「爱情」又是「女朋友」地招呼过来,
吓得我差点蹦起来。这让萌萌乐开了花,她说:「你要是老实回答,我就告儿你
个秘密。」我瞪她。她爬过来捏我脸,补充道:「只有我知道,不许告儿别人。」
搞不懂为什么,我竹筒倒豆,啥都给她说了——当然,只限我回答得上来的,有
几个问题实在太过哲学,恐怕得请维特根斯坦过来一趟。萌萌也算满意。拉完勾
上完吊,她让我把耳朵凑过去,于是我就把耳朵凑过去。
这时,理所当然,门开了——就跟电影里演的一样。张凤棠探个头进来:
「我说咋听见里面有人呢,是林林啊。」我只能撤回耳朵,嗯了一声。「哟,说
啥悄悄话呢你们俩?」她关上门,不紧不慢地踱了过来。萌萌立马红了脸,麻利
地收拾好作业,叫了声大姑就跑了出去。从头到尾她垂着小脑袋,看都没看我一
眼。「去哪儿啊你,不写作业了?」张凤棠在床上坐下,长吁口气,「办个事儿
——你看看容易不,啊?」我只好继续「嗯」。她则扫一眼电视,撇过脸来:
「这演的啥啊?」。
「赛车。」我垫个抱枕,坐了起来。
「啧啧,老外就是花样多。」张凤棠翘起二郎腿,鞋跟噔的一声响。黑丝很
亮,在阳光下就更亮了。
我想告诉她这是在中国青海,但并没有说出口。因为后者已经从豹纹手袋里
掏出了照妖镜。我拿余光瞥了眼,她反倒冲我笑了笑:「天真热,啊?」
如她所说,确实很热。我只好「嗯」。不料张凤棠突然凑过来,压低声音—
—甚至在我腿上来了一肘子:「哎,听你妈说你给女朋友带回来了?」。
她嘴唇猩红,令我浑身发痒。于是我痛苦地摇了摇头。
「真没有?」。
「没有」。
「那啥时候带回来?也让俺们给你把把关啊」。
我腾地从床上蹦了下来。
「咋了?」。
「我妈呢?」我大汗涔涔地撩起一侧窗帘,往外瞄了瞄。
「你妈手巧,帮厨呢呗」。
我又坐回床上。
「我早说了,到酒店办多省事儿。又不缺那几个钱,图个啥呢这是?」。
好半晌没人说话,只有客厅传来的蠢笑、发动机的轰鸣和四处飞溅的泥浆。
「我姐啥时候能回来?」我终于找了个话头。
「快了,这不正忙着转业呢,唉,糟心事儿,说起来都头疼。」张凤棠把化
妆盒收进手袋,扭脸一笑,「还指望你妈能帮忙呢」。
「啊?我姐也去唱戏?」其实转业的事我知道。奶奶说张凤棠跑过家里几次,
托她找牛秀琴帮忙。「又不是局长,你说你老姨一个坐办公室的能帮上啥忙?」
她老人家这样给我说。
「呸,」张凤棠给我一巴掌,「就不会说点好话?我这亲妹妹认识的人多,
能办事儿」。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
「就看给不给办喽。」她瞅我一眼,长叹口气,仰身躺了下去。
阳光太过浓烈,我只好起身拉上了窗帘。之后坐到床上,犹豫半晌,我也依
葫芦画瓢地叹了口气。我觉得总得发出点什么声音。然后门就开了,一个公鸭嗓
叫道:「妈」。
张凤棠不吭声。
「妈」。
「妈!」。
「心疯了,一直叫叫叫!」张凤棠一下坐起来,扯着嗓子,「咋了?」。
陆宏峰没了音。
「进来进来进来,跟你哥看会儿电视」。
只有门吱咛吱咛响。
「听话,快点儿。」张凤棠冲我笑笑,「来来来」。
陆宏峰总算挪了进来。他穿着一中的夏校服,胸前像糊了两坨屎。虽然我国
校服普遍难看,但这么多年来我还真没见过这么明目张胆的。于是我赶紧给他让
了个位。我表弟却无动于衷。他站在亲爱的妈妈身边,宛若一棵被扭弯的葱。一
时间我都有点心疼,甚至不忍拿招呼小孩的三板斧去犒劳他了。
「现在的一中比你们那会儿抓得还紧,就五一放了一天假,昨个在辅导班一
坐就是一天,今个还是请假呢。待会儿吃完饭啊,还得往学校赶!」。
「待会儿」这顿饭人还真不少。七大姑八大姨,姥爷姥姥的同事、学生,再
加上本家亲朋,楼上楼下拢共弄了十来桌。母亲和小舅妈负责上菜,最后连张凤
棠和我也给扯了进去。好在不比婚宴,流程要短得多。不到一个小时,菜品基本
上完。母亲从厨房杂七杂八地给我掇了一碗菜。杵门口还没吃两嘴,小舅让我往
父亲那桌送几瓣蒜。我说:「这会儿谁吃蒜啊?」他说:「张岭人吃啊,平常丁
点儿不沾,流水宴上却少不了,南边人都这样,鸡巴规矩。」我问谁让送的。他
乐得合不拢嘴:「你爸打电话让送,看你爸厉害不厉害?去去去,赶紧的。」刚
放下碗,母亲就掀开了门帘。她眉头紧锁:「看着点儿,别让你爸喝多了」。
楼上有个八九桌,都是些行家,激战正酣。父亲那桌最甚——硬是挤了七八
个人,面红耳赤,呼声震天,连周遭争奇斗妍的矮牵牛都被他们比了去。诸位大
师中我只认识俩,一个是剧团的「小郑」,另一个当然是我亲爹。两人抵首促膝,
张牙舞爪,似斗鸡,又似结巴在说相声。一旁的吆五喝六非但没打扰他们的雅兴,
反倒像乐队在伴奏。父亲说:「不不不打不相识啊,哥」。
小郑摆摆手:「你又来,啊,又又来」。
「喝得好不好,哥?」。
「好好,啥时候上哥那儿,啊?」。
「这可你说的?」。
「哥说的!」。
「好好好,真是不不打不相识啊,哥」。
「你又又来」。
「咋,忘不了啊哥?」。
「你瞅,瞅瞅,瞅你这头上给我磕的。」小郑死掰着焗过油的头发,像是一
个可爱的处女在展示那层珍贵的膜。众人也十分赏脸,都自觉地行起了注目礼。
我真不忍心再欣赏下去,只好亮出了蒜头:「谁要的?」小郑立马夺了过去。
父亲抬头看看我,摆摆手:「犬子,啊,犬子!」。
小郑也仰起了脑袋,手上却没忘剥蒜:「啊,这就是公子啊」。
「你见过嘛」。
「对,对,我见过,长这么高了都」。
「啥鸡巴记性啊你?」。
「我啥鸡巴记性?你瞅瞅,瞅你这头上给我磕的」。
「弟给赔礼道歉,啊,赔礼道歉了。」父亲说着就要往地上跪,我赶紧搀住
了他。
「不用不用——干啥啊弟?」。
「哥啊,这是你了,换个人,要不弄死他,我……」父亲梗着脖子,却突然
没了音。
母亲出现在楼梯拐角,就那么站着,也不说话。黑亮的头发倒是动了动,仿
佛在告诉大家现在有风。
「凤兰啊。」父亲终于说。
「凤兰啊。」小郑终于剥下了一瓣蒜,然后打了个饱嗝。
「林林。」母亲瞥我一眼,转身下了楼。
我看看父亲。他也扬脸看看我,咧了咧嘴:「没事儿,早不喝了,娘们儿真
是管逑多。」一桌子的好汉们仰天大笑,连凉棚外的骄阳都抖了几抖。
我到厨房时,母亲站在灶台旁。我叫了声妈,她板着脸:「快吃你的,完了
喝鱼汤」。
小舅还在案头忙活,他扭过脸来:「咋样,你爸没喝高吧?」。
「没」。
「我就说嘛。」他已经浑身发起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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