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不可思议,火箭竟然赢了。我大叫一声好,引得众人侧目纷纷。此刻我坐在
二号食堂的二楼大厅里,对面是我的女朋友。而她身后,悬在半空摇摇欲坠的,
是一台21寸长虹彩电。周遭人声鼎沸、空气油腻,麻子似的雪花点不时攀上莫
布里的脸庞,但他一个后仰跳投,还是一举命中。106比103,火箭险胜掘
金。女主播的嘴无声地蠕动着,却也不能阻止字幕的滚出。真是没有办法。我猛
咬一口馒头,朝陈瑶摊了摊手。
母亲走后就起了风。平阳多风。一年的大部分时节里,你总能看到五颜六色
的塑料袋纠缠一起,氢气球般漫天飞舞。我紧攥网兜,快步走过光溜溜的柏油路。
我只想知道比赛结果。然而宿舍门庭紧闭。不光我们宿舍,一溜儿——整个法学
院二年级的傻逼们像是同时人间蒸发。老实说,这阵势近两年来都难得一见。我
不由有些兴奋,简直想就地尿一泡以示庆祝。
转身拐过楼梯口,我就碰到了杨刚。他唾液四射:「你个逼,可把我们害苦
了!」说着他来拽我的网兜。我一闪就躲了过去。他奸笑道:「3 号楼201,
师太等着你呢。」我问火箭赢了没,他说:「妈个屄,刚给师太放出来,老子还
没吃饭呢!」接下来,在芳香扑鼻、令人作呕的樱花小路上,我陆续碰到了更多
同学。他们说:「打你电话也不接,这下有的爽了!」他们说:「悠着点,别给
师太一屁股坐死了!」他们说:「靠,柚子都带来了,要耍啥新花样吗?」遗憾
的是,对比赛结果大家都一无所知。
我赶到时两点出头,偌大的阶梯教室空空荡荡,三三两两的人犹如棒子上残
留的玉米粒儿。当然,最大那粒就是贺芳。是的,大而拘谨,像块老母猪肉,任
谁谁也不愿夹上哪怕一筷子。啊,这样说也不太对,至少有点过时。因为新学期
一来,整个法学院都流传着一个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老贺和小李搞上了。老贺
就是师太,也就是贺芳——不要跟贺卫方混为一谈,虽然据我所知两者都毕业于
西政。她老人家乃我们院民商学术带头人之一,是为老牛;小李呢,新来的研究
生助教——太年轻,连名字都可以忽略不计——是为嫩草。两位师长正大光明,
惊天动地!不少人声称他们曾亲眼目睹两人如何在光天化日之下卿卿我我。什么
老贺关爱小李,小李把老贺捧在掌心,颠来倒去的意象无非是枯木逢春——在李
老师挑逗下,贺老师那张四四方方的脸上泛起了一朵娇羞的花。
简直岂有此理!虽然老贺已离异数年,小李也尚未婚配,虽然恋爱和婚姻自
由受我国法律保护,但还是有人不乐意了。首先,院里边就不太看好这桩自由恋
爱,总觉得从影响上讲有点惊世骇俗。自然这只是传说,我又不是院领导。其次,
李阙如也不太看好这对老少配,他是这么说的:老子姓李,他也姓李,所以老子
就得叫他爸爸?这当然也是传说,不过相对来讲要靠谱点,毕竟杨刚和李阙如都
是024 班的。
对于李阙如我所知甚少,总结起来大概有以下几点:第一,他的名字来自于
台湾民法典,也经常见诸于王泽鉴的民法理论中;第二,他顶着头五颜六色的鸡
巴毛,走路一蹦一跳,说话像放屁:第三,他曾经留学加拿大,结果一年不到就
变成了家里蹲,后来给塞到我们院来——好嘛,法学院就是垃圾回收站。第四,
他老不是属鸡就是属狗,甚至属羊、猴,有点垂垂老矣的意思。
当然,再老也老不过他妈啊。又老又贼。我刚打后门进去,坐在讲台上的老
贺就抬起了头——只那么一瞟,又垂了下去。我顺着台阶狂奔而下,一路「噔噔
噔」都没能让她再次抬起头来。我气喘吁吁:「贺老师。」贺老师翘着二郎腿,
埋头翻着手里的几张纸,大概没听见。于是我又重复了一遍。贺老师还是没听见,
她穿了双红底高跟短靴,晃动间竟有几分俏皮。我只好走上讲台,放大音量说:
「贺老师,我来了!」这下贺老师总算抬起了头。她戳我一眼,注意力就又回到
了讲义上。我真想一网兜抡死她。
好在这时老贺开口了:「你来了?」。
「来了」。
「你来干啥?」。
我没话说了。我真想说「还不是你让我来的」。一片静默中,自习爱好者们
饶有兴趣地把目光投了过来。
「懒得跟你废话,民法还想不想过?」好半晌老贺冷笑一声,拍了拍讲桌。
一时粉尘扑鼻,连始作俑者都向后倾了倾身子。
我当然想过,于是我说:「想过」。
「想?那你为啥逃课?」老贺仰起脸,压低声音,「死点半等你等到两点半,
屎个小死!」。
贺芳短发齐耳,肉鼻丰唇,一笑俩酒窝,真不能算难看。加之肤色白皙,以
及无框眼镜后那双狭长而知性的凤眼,好好拾掇拾掇倒也有几分韵味。只是在这
空旷教室里,配上四十不分的沈阳普通话,陡然让人觉得滑稽。台下已有人窃笑
起来。
「啊?四个小死!」老贺不甘心地补充道。阳光扫在她的眼镜上,白茫茫一
片。
我再也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顿时教室里哄笑一片。
老贺二话没说,收拾好东西,起身就走。擦身而过时,我轻揪住她的衣袖,
小声叫道:「贺老师」。
「滚!」老贺嘴唇都在发抖。
愣了片刻,我擦擦冷汗,赶忙追了出去。
老贺一米六出头,大概疏于运动,有点丰满过度。她脚步飞快,鞋跟踹在地
上,振聋发聩。叫了几声「贺老师」,她愣是不理,我也只能在后面跟着。贺芳
平时脾气就臭,不解风情,江湖人称牛皮糖师太。无奈我们的民商两大件都由她
带。学术水平嘛,我还没有评价的资格。倒是听说老贺以前兼过律师,离婚后就
一头扎进祖国的法学教育事业之中了。研究生、本科生,x 大和省师大,她都有
课。老贺前夫也曾是院里的老师,后来进了政法系统,听说现在是省高院执行局
局长。从这个角度看,李阙如这种废物的出现多半无法避免。
进了院办大楼,迎面一个老师打招呼:「贺老师这么急啊。」老贺点着头就
蹿进了电梯里。我三步并作两步,赶忙挤了进去。
「贺老师,我错了。」我眼泪都差点挤出来。
「错了?!」出乎意料,老贺竟然扫了我一眼,「你哪儿错了?!」。
我发觉柚子真他妈沉,勒得手疼。
「你牛,全年级二百号人,就你脾气大!啊?逃课还要耍大牌啊!」老贺声
音本就低沉,激动起来简直像黄鼠狼。「了不得啊,」她猛地拽起我的网兜,又
用力甩开,「你牛」。
到了老贺办公室我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一屁股坐下,就让我给辅导员
打电话。辅导员更是个二逼。于是我摇了摇头。我说:「贺老师,我真的错了」。
老贺打开电脑,不再理我。她翘起二郎腿时,一脚踢在桌楞上,咚的一声响。
我这才发现她裹了条肉色丝袜。继而我注意到她穿着件毛呢包臀裙。这两年刚流
行,中年妇女我真没见几个人穿过,何况是一向老土的贺芳。啊,爱情的魔力!
如果不是身陷囹圄,我真想即兴赋诗一首。
「活该!」陈瑶埋头喝了口没有羊肉的羊肉汤,眼神亮晶晶的,「那你咋出
来的?」。
咋出来的?这就要感谢李阙如了。老贺沏上一壶茶,就玩起了纸牌。刷刷的
发牌声挠得人浑身痒痒。我呆立一旁,也不知杵了多久。不时有人经过,跟老贺
打招呼。我毫不怀疑他们惊讶的眼神——高等教育哪还有训斥学生这一套。然而
毫无办法。我只能盯着老贺的脚,后来是粗腿,再后来是藏在休闲衬衣里的大胸。
终于,老贺不满地砸砸嘴,抬起了头:「我劝你老老实实把辅导员叫来。」借此
机会,我双手捧起网兜,请求敬爱的贺老师允许我把它放到桌子上。老贺哼了声
就又垂下了头:「辅导员不来,你就等着挂科吧。」我只好把柚子抱到怀里,欣
赏起老贺和电脑的纸牌大战。总体来说老贺略胜一筹,但不少牌她打得太臭,我
简直想越俎代庖,痛杀一局。这又引起了老贺的不满,她说:「就没见过你这么
皮的学生!」。
这当口李阙如冲了进来。他一头鲜艳的鸡巴毛在跳动中四下飞舞。「啊。」
看见我时他这么说。老贺说:「你咋来了?」李阙如搭上我的肩膀:「wh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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