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
周蓉给她叫懵了。
“我是明慧啊,龚明慧。”
“明慧?”
周蓉想起三十年前那个总是第一个到学校的小姑娘,她说她是村长的女儿,阿爸说不论做啥事都要起到模范带头作用,其实1990年和蔡晓来金坝村的时候打听过她的情况,村民说她嫁到外村后就不当老师,跟丈夫一起去成都打工了,没想到十四年后她又做回老师,还成了金坝村小学的校长。
“对,是我,周老师,咱们有30年没见了吧,你还好吗?”
“挺好的。”
周蓉算了算日子,她今年五十二岁,龚明慧也是往四十奔的人了,这时间呐,还真是人世间最神奇的魔法。
“周老师,我记得你以前最大的愿望就是金坝村能有一所像样的小学。”
“是啊。”周蓉看着操场的孩子们,一脸欣慰:“现在的孩子比以前学习条件好太多了,贵州山区多雨,还记得当年每天早晨起来,桌椅都泛着一股霉腐味,黑板拿手一抹湿乎乎的,你到得早,会用袖子一遍一遍擦黑板,所以衣服破得很快,补丁打得最多。”
龚明慧用手拨了拨额前的头发,笑着说道:“周老师,我带伱参观一下校舍吧。”
“好。”
周蓉跟着龚明慧一面往前走,一面打量周围环境。
“你看这教学楼用料多扎实,建得多好。”
蔡晓光在一边轻轻点头:“听说是省城的建筑队过来修的。”
“没错。”龚明慧说道:“黄经理说从地基到建筑结构再到墙体材料,建造标准皆优于商业住宅,除非发生地震、山体滑坡这样的地质灾害,不然金坝小学几十年后也能继续使用。”
“哎,对了明慧,我90年那会儿过来贵州,村里人说你不当老师,跟你丈夫去成都打工了,怎么现在成了金坝小学的校长?”
她还记得章早坡说过,在贵州山区当老师一个月才80块钱工资,研究生尚且如此,龚明慧也就高中毕业,工资必然只少不多,到了成都呢,就算是去饭店当服务员,也要七八百块一月吧,十倍于教师工资,她想不明白是什么支撑龚明慧在山沟里呆下去的。
“周老师,是村长叫我回来的,在这里当校长一个月有一千二百块钱,算上村里的补贴的三百元钱,比我们夫妻在成都打工的工资都高。”
“一千五?这么高啊。”周蓉吃了一惊,章早坡研究生毕业进入吉春文艺出版社当编辑一个月也才拿一千二百块钱,龚明慧一个山村小学的校长居然有一千五,这……她不知道谁在撒谎:“贵州老师的工资这么高吗?”
“不是的,只有我们县十几个山村小学的教师工资这么高。”龚明慧解释道:“从校长到教师,每月三百元到一百五十元不等的补贴是从村办果园和茶园的利润里出的,剩下的一千二县财政负担很小的一部分,剩下的90%由阳光教育基金支付。”
“阳光教育基金?”周蓉吃了一惊。
“没错,金坝村小学和村办茶园、果园都是阳光教育基金援建的,学校还有好几辆校车,专门用来接送邻近山村的小孩子过来上学,不像你考上大学离开金坝村以后,村里的孩子想要去镇上上学要爬十几里山路,现在只需要在村口或者路边安心等候。”
“这个阳光教育基金……真是办了件大好事啊,没想到在教育投入方面,贵州比我们东北力度还大,还重视。”
“周老师,你搞错了,这个阳光教育基金不是省里设立的,它是一家私人机构。”
“私人机构?”
“没错,是私人机构。”说到这里,龚明慧在教学楼和图书馆中间的小花圃旁停住脚步,看向被鲜花包围的一块石碑。
周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当读完功德碑上的内容后,脸色变得很精彩。
一开始是疑惑,然后是震惊,再后来是不解,完事反复打量蔡晓光数次,脸色越来越阴沉,话不多说扭头就走,直接给龚明慧搞懵了。
蔡导演不是讲周总是周老师的弟弟吗?姐姐是金坝村的教育启蒙者,弟弟是援建金坝村的慈善家,这是多么感人的世间佳话,怎么周老师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
“蔡导,周老师她……”
“你别着急,我去看看她。”
蔡晓光安慰龚明慧一句,紧赶几步追上负气而走的周蓉。
“周蓉,周蓉,你这是干什么?”
“……”周蓉置若罔闻继续前行。
“你能不能别这么固执?”
“蔡晓光!”眼见就要走出学校,周蓉停住脚步,回头冷视丈夫:“你是不是故意的?”
她现在算是想明白了,什么带她来贵州散散心,看看金坝村有什么改变,只怕蔡晓光早就知道这里的一切看似美好的事物都是周秉昆促成的。
“没错,我就是故意的,为了让你看看秉昆做了多少好事,你爸一直想让光字片的街坊过上好日子,如果不是曹德宝、乔春燕那些人贪得无厌,现在他们已经住进宽敞明亮的楼房了。你一直放不下金坝村的教育事业,秉昆不仅在全市范围援建了二十多所山村小学,还帮他们靠山吃山找到生财之路,而阳光教育基金的存在,能够稳定并吸纳教育行业的人才来此执教,市县一级教育系统都做不到的事情,他做到了,有这样的弟弟,你不觉得自豪吗?”
“不觉得。”周蓉斩钉截铁地道:“蔡晓光,你想过没有,这个村子跟他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对金坝村这么照顾?其实答案很简单,他这么做就是想让我恶心难受,为了向我证明理想和热情就是一坨牛粪,只有他和他的钱才能改变金坝村的现状。”
说完这句话,她头也不回地走了,瞧那步履匆匆的样子,似乎在这里多呆一秒钟都觉得是种侮辱。
蔡晓光眉头皱得很深,看了一眼身后的金坝村小学,跟着往外面走去。
这一回他没有说话,从离开金坝村到坐上返城的飞机都没说话。
直到下了飞机,乘出租车回到家里,跟周蓉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周蓉,我们离婚吧。”
他是真的搞不明白,甭管好事坏事,只要周秉昆做出了成绩,到了周蓉嘴里都会变成对她的恶毒攻击,他做了那么多试图改变她看法的事,不过很遗憾,都失败了,他太失望了,而且和心态扭曲、凡事极端化又不自知的周蓉相处得很累,所以考虑再三,他决定分手。
“蔡晓光,你说什么?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周蓉以为自己听错了。
蔡晓光没有回避,又说了一遍:“你没听错,我说离婚吧。”
周蓉愣了一下,整个人渐渐地被愤怒填充:“你居然因为我对周秉昆的态度要跟我离婚?好,离就离。”
蔡晓光没再跟她啰嗦,进房间收拾收拾私人用品放进旅行箱,在出门前她看着周蓉摇了摇头。
“周一民政局门口见。”
周蓉没有说话,直到房门关上,才把餐桌上的东西一股脑扫到地上。
这一刻她恨死周秉昆了,抢了她的女儿,拐走李素华,让她在周秉义那里颜面扫地,现在还是因为他,蔡晓光居然要跟她离婚。
……
2005年春节。
距离周蓉和蔡晓光离婚已经过去四五个月。
没人关心她的婚姻出了什么状况,单位里的同事和一个单元楼里的邻居连说她闲话的兴趣都没有。
临近年关,周秉义没给她打电话,蔡晓光没给她打电话,连李素华都把她给忘了,唯一的问好是新年茶话会上校领导假模假样的祝福。
别人除夕夜都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包饺子,她的家里格外冷清,就连暖气也像是突然停了。
不想在家独居,她来到街上,不知不觉间走进了雅园小区。
周秉昆和郑娟的家就在靠门的一号楼一单元101,透过窗户能够看到周秉义陪着李素华说话的画面,更里面一点的餐桌上,郑娟在和馅,郝冬梅同冯玥包饺子,肖磊和周秉昆在贴春联,今年学成归国的周聪聪抱着一个放藕盒的碗吃得满嘴油,不时指着父亲和姐夫刚刚贴好的春联说一两句,不知道是提醒他们贴斜了还是贴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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