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别的,就说汤显祖的《还魂记》,世人都把它和元朝人创作的戏曲相媲美,确实是这样。问它的精华在什么地方,人们就用《惊梦》、《寻梦》这两折戏来回答。我认为这两折虽然精彩,仍然只是现代人的作品,而不是元代人的作品。《惊梦》第一句话是:“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用一缕游丝挑动起人物的情思,开端一句话就让人费了这样的苦心,可以说是费心经营啊。然而看《牡丹亭》这出戏的人,一百人中能有一两个人理解其中的深意吗?如果认为汤显祖创作这出戏的本来意图并不在这儿,不过是用眼前所见的事物引出所翼达的感情,那么看见游丝不妨直接说出来,何必绕个大弯子,由晴朗天空中的一缕游丝说到春天,又由春天与晴朗天空中的游丝而悟到情思如一缕丝线呢?如果说这样写原来就有深意,那么要找到明白这种深刻用心的人恐怕不容易啊。既然找到明白的人不容易,又何必要在台上演唱,让口味高雅的人和凡夫俗子一起观看呢?
其余的像“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以及“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遍青山,啼红了杜鹃”等语句,字字都让人费了苦心,字字都写得不那么清楚明白。这样的奇妙句子,只可当做文章看待,不能当做戏曲来观赏。至于像最后一篇中的“似虫儿般蠢动,把风情扇”和“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寻梦》中的“明放着白日青天,猛教人抓不到梦魂前……是这答儿压黄金钏扁”这类曲词,就和元代人的作品差不多了。
而我最欣赏的,不全在《惊梦》、《寻梦》这两折戏,我认为剧中精彩的地方,散见在前后各折之中。《诊祟》曲中有:“看你春归何处归,春睡何处睡?气丝儿怎度得长天日。”“梦去知他实实谁?病来只送得个虚虚的你。做行云,先渴倒茬巫阳会。……又不得因人天气,中酒心期,魆魆的常如醉。”“承尊觑,何时何日,来看这女颜回?”《忆女》曲中有:“地老天昏,没处把老娘安顿。”“你怎撇得下万里无几白发亲。”“赏春香还是你旧罗裙。”《玩真》曲中有:“如愁欲语,只少口气儿呵……叫的你喷嚏似天花唾。动凌波,盈盈欲下,不见影儿那。”这类曲文,就达到了元代人的水平,把它们放在《元人百种》中,也几乎分辨不出真伪,因为这些曲文含义深刻语言却浅显,没有一丝一毫的书本气。
要说到戏曲家该用到的书,那么无论经、传、子、史以及诗赋和古文都应该熟读,即使是道家、佛家、三教九流、各种技术行业的书,下到小孩子学习的《千字文》、《百家姓》,都可以利用上。至于拿起笔写到纸上,就应该把这些书本上的东西完全排除在外。就是偶尔有用着成语的地方,有涉及旧事的时候,最高的境界是信手拈来、无心巧合,做到像古人模仿我,而不是我模仿古人。这种境界不可以用语言表达,只能多买元人的戏曲作品,废寝忘食地读,自然能浸入其中,受到感染。元曲中写得最好的,不单单是《西厢记》、《琵琶记》这两部戏曲,《元人百种》里的作品也不是都写得好,十部作品中有一两部能超过高则诚、王实甫。这些作品之所以没能家喻户晓,没能与《西厢记》《琵琶记》一比高低,是因为它们是杂剧而不是全剧,北方的曲子多而南方的曲子少,又只可以配乐演唱,不便于在台上表演。而现在所看重的,都是南曲而不是北曲,这些曲子不想被人像冬天的扇子一样放弃,又怎么可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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