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而听到夜半笑声，吃吃地，似乎不愿意惊动睡着的人，然而四周的空气都应和着笑。夜半，没有别的人，我即刻听出这声音就在我嘴里，我也即刻被这笑声所驱逐，回进自己的房。灯火的带子也即刻被我旋高了。
后窗的玻璃上丁丁地响，还有许多小飞虫乱撞。不多久，几个进来了，许是从窗纸的破孔进来的。他们一进来，又在玻璃的灯罩上撞得丁丁地响。一个从上面撞进去了，他于是遇到火，而且我以为这火是真的。两三个却休息在灯的纸罩上喘气。那罩是昨晚新换的罩，雪白的纸，折出波浪纹的叠痕，一角还画出一枝猩红色的栀子。
猩红的栀子开花时，枣树又要做小粉红花的梦，青葱地弯成弧形了……我又听到夜半的笑声；我赶紧砍断我的心绪，看那老在白纸罩上的小青虫，头大尾小，向日葵似的，只有半粒小麦那么大，遍身的颜色苍翠得可爱，可怜。
我打一个呵欠，点起一支纸烟，喷出烟来，对着灯默默地敬奠这些苍翠精致的英雄们。
作品赏析
这是一篇寓意深刻、意境独特的散文。它以象征的手法，借景抒情，以物言志，寄托了自己与黑暗势力抗争，在艰难中顽强求索的精神。其思想性、艺术性结合得十分完美。作品一开头便不同凡响，寓意深远；同样是两株枣树，作者却要分开来写。因为枣树是作者歌颂的对象，是抗拒黑暗势力的一种力量的象征。但这力量却显得单薄，分开来写，便可造成复沓的句式，起到强调作用，虽然只有枣树来对抗黑暗，但决非孤身只影，而是可以互相支撑的两株！这就给人增添一分安慰和喜悦的感受。不过，尽管有两株，却是落尽叶子，单剩枝干，景象又多么单调、寂寥，这也正反映出鲁迅“荷独彷徨”的处境和感慨。在这里，仅就它的艺术本身——那冷寂深邃的意境，那既蕴藉又强烈、既仿徨又执着的心绪，以及那孤独的求索者的形象略作分析。
首先是它冷寂而深邃的独特意境。“奇怪而高”的天空，映着冷眼的星星，洒在野花草上的繁霜，夜游的恶鸟……这一切，构成了一个清冷肃杀又似乎大有深意的秋夜。其次是贯串文章始末的既孤独又悲壮、既彷徨又执着、既虚纪又清醒的复杂心绪。这心绪的成功表现，得力于象征手法的运用、得力于借景抒情、借物言志、借客体的氛围传达主体的心绪。文中那脱尽了叶子，“默默地铁似地直刺天空的刺树”，那知道“秋后要有春”的小粉红花，那做着“春后还有秋”的梦的落叶，那夜半的笑声，还有那“遍身的颜色苍翠得可爱、可怜”的小青虫，无一不浸透了作家的情感，无一不在默默传达着作家的心声。全篇处处在写景，其实处处可见抒情主人公的心态，一个孤独的求索者形象的心态。这里所有的景物都是通过“我”的视觉、听觉、感觉来表现的。直接描述“我”的活动的，只有两处，一是“我”听到夜半的笑声，回进自己的房间，“灯火的带子即刻被我旋高了”。二是结尾一段。这两处简洁的文字，鲜明地勾勒了一个对着微弱的灯火沉思默想者的形象，一个孤独悲愤的求索者形象。文章的结尾，寓意深刻。作者首先以想像中的栀子开花，枣树青葱地弯成弧形和自己夜半的笑声，说明随着时序推移，斗争还将继续，距最终胜利的路还很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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