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直面的人生—鲁迅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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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魏连殳的雄辩(2/2)
    我们在《野草》中读到的,是作者的深层心理,是撑住他那公开的社会姿态的下意识的木桩,是孕育他那些独特思想的悟性的温床。因此,你读懂了《野草》,就不难理解他为什么会在公开的文章中说那些话,譬如“一切都是中间物”,“中国的群众永远是看客”;又为什么要在私人通信中写那些话,譬如“我常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我常觉得现在有些年轻人之于我,是可利用则竭力利用,可打击则竭力打击……”你也就能理解为什么面对青年的时候,他会有那些特别的表现,譬如总要戴一块面具,总是有一种深藏的自卑感;不消说,你也就能理解他为什么会停止小说创作,单是这些散文诗,已经把他内心的“鬼气”展示得这么深,靠那种《孤独者》式的自我分析,他怎么可能把它压制住?

    在一九二六年,除了《野草》,鲁迅还写了十篇总题为《朝花夕拾》的回忆散文,从小时候的种种趣事,一直说到老朋友范爱农的悲惨的溺死。内容既有点杂乱,口吻也不一致,有《二十四孝图》式的愤怒的诅咒,也有《范爱农》式的彻骨的悲悯,有《琐记》中谈及衍太太时的轻蔑和厌憎,更有许多类似《阿长与山海经》那样的轻松和幽默。和《野草》一样,《朝花夕拾》也证实了作者内心的复杂,即便回忆往昔,也因了旧事本身和回忆心情的不同,显出迥然相异的情致。但我更注意的是,他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写起回忆来?

    在《朝花夕拾》的引言中,他有明白的解释:“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18不错,每个人都有蛊惑他,使他时时反顾的记忆,但他在什么时候回过头去,却多半取决于他此时此刻的具体心境。鲁迅当然知道这一点,所以又说:“我常想在纷扰中寻出一点闲静来,然而委实不容易。目前是这么离奇,心里是这么芜杂。一个人做到只剩了回忆的时候,生涯大概总要算是无聊了罢,但有时竟会连回忆也没有。”19这话说得十分黯淡,但却是实情。你看他一九二六年的文字,小说早已不写了,《秋夜》和《墓谒文》那样的散文诗也不写了。杂文虽然还在写,但除了继续与章士钊、陈西滢们打笔仗,以及几篇谈话记录,几乎就没有稍长一点的文章,就连《论“废厄泼赖”应该缓行》那样借题发挥的长论,似乎也做不出了。他这一年的杂文中,多的是《无花的蔷薇》那样的杂感,一小段一小段的,这是否正表明了心里的“芜杂”呢?到下半年,又出现了日记体的杂感,后来又装上“通信”的框子,其实还是日记,这不正是“只剩了回忆”吗?四顾茫然,无论对社会,还是对人生,他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自然是只能写回忆了。

    其实,在整个二十年代中期,这“无话可说”一直是鲁迅的基本心态。他所以竭力修订对人生的种种认识,所以在小说和散文中一遍遍分析自己,都是要找到对社会和自己的把握,要恢复自己说话的信心,要重获一套能说的话。可是,他这些努力似乎都不成功,他在小说创作中那样迅速地关闭袒露隐情的门户,他始终用那样晦涩的文笔来撰写《野草》,都说明了他的不自信,他不敢继续往下说,也不能确信这些话能够挑明了说。现在又出现这一批回忆散文,更是明确宣告了他的失败,他依然处在无话可说的困惑之中。一个以写作为生的人,连续写了那么多年,现在却发现自己无话可写,无话可说,这是怎样的难堪的痛苦?倘说他以文学创作显示了驱逐“鬼气”,重振呐喊之威的强烈愿望,那也正是他写下的这批小说和散文,证实了他这愿望的落空。他在一九二六年八月离开北京南下时,会暗自决定“沉默”两年,20就说明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

    注释

    1鲁迅:一九三五年一月十六日致山本初枝信,《鲁迅书信集(下)》,一千二百零五页。

    2张宗祥:《我所知道的鲁迅》,《鲁迅生平史料汇编(三)》,八十九页。

    3章衣萍:《古庙杂谈(五)》,一九二五年三月三十一日《京报副刊》。

    4鲁迅:《我怎么做起小说来》,《南腔北调集》,八十三页。

    5鲁迅:《诗歌之敌》,《集外集拾遗》,一百二十八页。

    6鲁迅:《译后记》《译文序跋集》,四十五页。

    7鲁迅:《小引》,《集外集》,九十三页。

    15鲁迅:《秋夜》,《野草》,四页。

    16鲁迅:《希望》,《野草》,十六页。

    17鲁迅:《死后》,《野草》,四十三、四十四和四十六页。

    18鲁迅:《小引》,《朝花夕拾》,二页。

    19同上。

    20鲁迅:《答有恒先生》,《而已集》,四十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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