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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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怨 八(2/2)
    姮宜任他走出去。把自己关在空旷的屋子里。

    好在床上的被褥还没被搬走,否则想强硬也不行,睡都不能睡呢!

    半小时后,那个女佣陈姑娘来了,是那个眉清目秀,甚得姮宜欢心的女孩子。

    “原来是你。”姮宜笑了。

    陈姑娘还替姮宜带回一小箱衣服。

    “夫人要我好好服侍小姐,”陈姑娘说:

    “什么时候小姐想回去,请告诉我。”

    “我若永不回去呢?”

    “我永远服侍小姐。”陈姑娘心平气和。

    “永远?你不结婚生子,不离开宋家吗?”她问。

    陈姑娘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半。

    “我是卖断给宋家的,没有夫人命令,半步也不能踏出宋家。”她说。

    “现在还有这种买卖人口的事?”姮宜大奇。

    “我们从乡下出来那年才十二岁,”陈姑娘慢慢说:

    “是总管带人去挑选的。出来以后,夫人让我们都去读书,定要高中毕业才能服侍夫人,少爷,小姐。”

    “你是自愿的?”

    “家里人多,又穷,在乡下吃不饱穿不暖。夫人带我们出来却有书读,吃好住好,工作又不重,为什么不愿意呢?”陈姑娘说。

    “但是人是有基本权利的,有朝一日你想走,相信夫人不会留难你。”

    “谢谢小姐。”

    冰箱里面还有蔬菜,肉食什么的,陈姑娘并不会做。六点钟,另一个工人送来精致的三菜一场。

    这令姮宜啼笑皆非。

    “为什么今天才送呢?”她忍不住问。

    “夫人的命令。”永远是这一句话。

    夫人,夫人,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宋夫人。

    “怀中——表少爷回来了吗?”姮宜问送饭的工人。

    “不知道。”那小女孩说:

    “我只在厨房工作;”

    “好,你走吧!”姮宜摇头。

    陈姑娘却十分乖巧,可能她已工作得相当久的关系。

    “表少爷的飞机八点多钟到。”她悄悄说。

    “情形到底怎样了?”姮宜大喜。

    “我——也不知道得很清楚,”陈姑娘还是有顾忌。“我只是听说表少爷的飞机八点多钟到。还有,夫人叫少爷和那梅花回来。”

    “什么?”姮宜跳起来。

    “我是这么听说的,”陈姑娘很害怕。

    “服侍夫人的张婶说听见夫人打电话。我不知道真不真。”

    若怀远回来,岂不一切都完了吗?姮宜想。

    “张婶还说,少爷这次若不回来,夫人会断绝母子关系,封锁少爷的经济来源。”陈姑娘小心翼翼的。

    姮宜变了脸色。

    后来想想,这也没什么了不起,怀远是哈佛工商研究院出来的,还怕找不到工作?有工作就能养家,就能生活,怀远不必屈服。

    八点,九点,十点都过了,姮宜等不到任何消息。她以为

    ——怀中至少该给她个电话,好让她安心。

    十一点,十二点

    ——门铃响了,陈姑娘奔过去开门。

    门边站着苍白、疲乏,没有什么表情的怀中。他好象从一场战争中退下来。

    “情形怎样?”姮宜冲过去。

    怀中摇摇头,再摇摇头。

    “摇头代表什么,请告诉我。”她急起来。

    “怀远并没有屈服,”和她想象中一样。

    “他现在可以不再是宋家的大少爷。”

    “那就好了,”她直接的反应。

    “从此他和梅花可以安乐平静的过日子了!”

    怀中静静的望着她,面有忧色。

    “怎么?噩梦还没有结束?”她吃惊。

    “也许是一方面的结束,却是另一方面的开始。”他说。

    “我不明白,完全不明白。”她叫。

    他皱皱眉,说:

    “今夜我真的要借住你家。”

    “没有问题,请先答我的话。”她着急的。

    “那么急的个性,又永远先想到别人。”他微微一笑。是

    ——赞她吗?

    “怀远的事和我有切身关系。”她故意这么说。

    怀中思索半晌,有什么事难以启齿?

    “来之前我去看过他们,好象——不是预期中的那么快乐。”他终于说。

    “为什么?这么辛苦才争取到的。”她叫。

    “我没有问。希望我看错。”他摇摇头。

    “安悌是否真断绝他们经济来源?你可以帮助的,是不是?”她问,很关心。

    “我再也帮不了忙。”他苦笑。

    “任何一笔钱的支出,任何财产的转移,从今天起都要阿姨签字。”

    “这——算什么?”

    “好在我有先见之明,他们住的是我朋友的空房子。”他说:“我帮不了他们。”

    “这——也没关系,怀远能工作。”她乐观的。

    “希望如此。”他说。很没把握的样子。

    “梅花——怎样?”

    “看来很闷,很不开心,她应是属于这儿的。”怀中叹息。“当初帮他们,不知是错是对。”

    “不要怀疑,要坚持信念。”她说。

    “你的乐观和信心都令我感动,”他凝望她。

    “可惜,世事并非都如希望中那么好。”

    她楞然望住他,是否

    ——真发生了不愉快?怀远和梅花……

    接着,看来似乎无波无浪的日子过了半年。

    半年之中,姮宜仍然教大学,住宿舍,接受那乖巧的陈姑娘服侍

    ——她并不觉得是监视。

    林哲之回美因,他有教学的工作。时时有信给女儿,对这次事件很遗憾。

    怀中仍常常乘私人飞机来此地,每一次都来去匆匆,甚至抽不出时间来看姮宜

    ——当然,他心目中重要的是刘馥。偶尔通个电话。

    连接姮宜和怀中的只是偶通一个电话。

    怀远和梅花都没消息。

    这是姮宜最挂念的。他们答应写信,而且至少也该有封信啊!但是没有。

    他们到底怎样了呢?

    她问过怀中,他称不清楚。这

    “不清楚”三个字,是否会有太多的内情?

    从挂念变成了操心。

    只有宋夫人表现了无比的耐性,她居然可以按兵不动。凭什么她能那样胸有成竹?

    姮宜已经来到此地一年了。

    这一年里她接触的人虽简单,发生在他们中间的事,真恐怕足以影响她一辈子吧?

    又是新学年开学的时候。

    去年此时她刚到,刚认识怀远,刚走进这所大学任教,一切对她都是新的,连希望也是。一年之后——她说不出什么感觉,总之——若有所憾。

    或许每个人的人生都是这样,若有所憾。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是周末,她从学校出来。

    独自开着车回家,很悠闲

    ——或者可以说很寂寞。她想起了去年。

    去年这个时候,也是一个这样热的下午,怀远带她到城外别墅去玩,在那儿认识了梅花——

    心念一转,很自然的把汽车方向转向城外。

    去看看别墅。

    大半年没去,别墅里的佣人们也都知道姮宜是将来的宋家

    “大少奶”,对她又恭敬又好奇——好奇的当然是梅花的事,他们以为梅花抢了她的“地位”吧!

    姮宜自然不跟他们多说,迳自在别墅里逛了一圈,才驾着车离开。

    这半年来城外也有了发展。

    别墅附近有了些新房子,公路上还有间小超级市场,看来将可成为一个卫星城市。

    反正闲着没事,兜兜风也不错。开着车朝回家相反的方向驶去。

    她不知道路的尽头会是哪儿,她从来没有去过,这不要紧,只要有路她就能走,一点也不担心迷失。

    人生不都如此吗?谁又能预见前面道路?

    大约驶了半小时,进入一个小镇的地方。姮宜觉得口渴,停车在一小商店外买汽水。

    这还是一个绝对纯美的小市镇,未曾开发,乡村味道甚浓。

    大概附近已不多这类的地方吧?

    她慢慢喝完汽水,预备上车,就在这时,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

    她呆在那儿,不

    ——不会。一定是她看错了,没有可能,梅花不可能在这儿,梅花和怀远应该在伦敦,那女孩——长而卷的头发,大红色的紧身衣裙,平底凉鞋——啊!她身边还有个男人。

    “梅花——”实在太象了,姮宜呼叫的声音脱口而出。

    那红衣女郎一震,旋即回头

    ——谁说——不是梅花?还是那么美,那么野,那么光亮,只是,身边那个男人不是怀远。

    “梅花——”姮宜吃惊的又叫。

    梅花见她如见鬼魅,下意识的惊叫一声,拔脚就逃,和那男人一起飞快的往前跑。

    姮宜的唯一反应是上车追。她不明白为什么梅花要逃,为什么不肯见她,她

    —定要问个明白。

    可是一转弯。梅花和那男人就不见了,也不知道他们钻进了哪条小路,哪间屋子。

    姮宜颓然停车,心中惊疑不定。

    梅花没有可能在这儿却偏偏在这儿,而且一见她就逃。那男人是谁?怀远呢?

    她的心怦怦乱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会选今天到这儿来,莫非这一切是天意!

    看她失魂落魄的站在车边,小商店的老板娘走出来。

    “你找那个姑娘呀!”她搭讪。

    “是,是。你认识她?”姮宜口吃的。

    “她是新搬来的,二三个月吧!”老板娘摇摇头。

    “她和丈夫一起来的,听说从外国回来。”

    “丈夫?”

    “就是刚才陪着她的男人,他姓张哦!”老板娘语气不很好。

    “那个男人呀!不务正业。”

    “请问——你没有认错人吧?”姮宜的心往下沉。怎么梅花会变成姓张的男人太太?

    “怎么会呢?”老板娘瘪瘪嘴。

    “那么漂亮的姑娘,也不知道是不是拐带来的。”

    “请问——他们住在哪儿?”姮宜的背心已开始冒冷汗。老天!发生了什么事情?

    “就住在前面巷子里最后一间石屋。”老板娘打量姮宜。

    “小姐,你这么高贵的人,还是别去理会他们吧!”

    “那位姑娘可是叫梅花?”姮宜追问到底。

    “不知道咯!”

    谢谢老板娘,姮宜心中飞快地转着。

    那姑娘必是梅花,这几乎已肯定。她是否该追过去,问清这半年来所发生的事。

    吸一口气,她锁好车,走进陋巷。

    都是简单的石屋,不很干净,又杂乱,巷子里堆了好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鼓起勇气走到最后一间前面。

    没有门牌,没有姓名,想一下,她开始敲门。

    立刻,一个流里流气,长得颇英俊的男人打开门。

    “找谁?”他挡在门边。

    就是刚才站在梅花旁边的男人,肯定是。

    “张先生?请问——梅花在吗?”姮宜单刀直入。她礼貌但强硬。

    “梅花?什么梅花、菊花?我们这儿没有。”姓张的男人眼睛很邪,类似姑爷仔那类的人。

    姮宜皱眉,她决不相信这男人。

    她朝门里望一望,小小的石屋一眼可以望尽,不过中间处有条布帘,看不见帘后的人。

    “梅花,刚才跟你一起在马路上走的女人。”她说。

    “我不认识你,你到这儿烦什么?”男人一脸孔的厌恶。

    “告诉你没有就是没有。”

    “你肯让我进去看看?”

    “笑话,我的家凭什么让你看?你是谁?”

    “我是林姮宜,梅花的好朋友,”她扬高了头,提高了声音。

    “我不明白梅花为什么会在你这儿,梅花该是我朋友宋怀远的太太,应该在伦敦。刚才我看到她,除非我弄明白,否则我告你拐带。”

    “你别乱来,”那男人果然邪不胜正。

    “什么拐带?我是那种人吗?”

    “你让梅花见我。”姮宜更强硬些。

    隔邻附近的人已有人伸出头来张望。

    “是她自己不肯见你。”姓张的男人说。

    “为什么?我只要知道事情真相,不会为难她。”

    男人又考虑一下,说;

    “她是自愿跟我走的,我没有拐带。”停了停,又说,

    “飞机票也是她买的。”

    “让我见她。”姮宜动也不动。

    她心中又急又乱,老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梅花居然跟这么一个男人回来,而且——

    她又惊又怕,怀远怎样了?他是那样深爱梅花!

    男人又犹豫一阵,扬声问:

    “喂!你见不见她!”

    过了一阵,布帘一掀,穿红色连身衣裙的梅花走了出来。她并没有歉疚,只是一脸孔的任性。

    “梅花,”姮宜一见她就捉住了她的手。

    “快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么事?”

    梅花又黑又亮的眸子停在姮宜脸上,任性中还有倔强,还有不以为然。

    “我是绝对不回去的,你别劝我。”她说。无与伦比的肯定。

    “我不是来劝你的,我只要知道发生什么事,怀远呢?快告诉我。”

    “我——我不喜欢伦敦,不喜欢英国,不喜欢那种生活,不喜欢那边所有的人,”梅花象爆发一样。“我有自由,是不是?我要回来。”

    姮宜觉得眼前金星直冒,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呢?当初不是一切好好的吗?怀中安排他们离开,梅花并没有反对,还兴高采烈,怎么——一下子就变了呢?

    “梅花,结婚不是小孩子玩泥沙,就算一百个不喜欢,你也不能扔下怀远就跟一个男人回来,这是违法的。不止违法,也违伦常。”

    “我不理你说什么,”梅花漂亮得十分惊人的脸上满是厌倦。

    “我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谁也不能勉强我,强迫我。我喜欢回来,当然要回来。”

    “怀远——任你走?”姮宜不信。

    “他有什么资格不让我走?爸爸也不能管我的事。”梅花任性的扬高了头。

    “你们不是结婚了吗?”

    “没有,我没有跟他结婚,我们在伦敦只躲在房子里,哪里都不敢去,”梅花坦率的。“后来——天天还要自己煮饭,洗衣,宋怀远只会叹气——我为什么还要留在那儿?一点也不好玩!”

    玩!梅花只想到玩!上帝,怎样的悲剧。

    “后来你就走了?”

    “我认识了文哥,”梅花指着那男人。

    “他肯陪我玩,肯陪我回来,为什么不呢?就算我现在住在这小石屋里,也要自己煮饭,洗衣,但是我喜欢。”

    姮宜望着梅花好久,好久,把许许多多心中要讲的话收回去。她不必再讲什么,讲出来梅花也不懂。梅花的是非黑白,喜怒哀乐是简单的,直接的,她说得好清楚,“不喜欢和怀远一起的生活”,“喜欢和这叫文哥的一起”,她说得对,没有人可以勉强的。

    “对不起,梅花,”姮宜深深吸了一口气,放柔了声音。

    “我想我是打扰了你,我——走了,再见。”

    “姮宜姐——”梅花终于叫。

    “你有权选择你自己的生活,选择自己喜欢的人,”姮宜点点头。“我们不能勉强你,甚至安排你。”

    “你——不怪我?”梅花惊喜。

    “怎么会呢?”姮宜再摇头。

    “可能以前大家有些误会,我们以为你喜欢怀远。”

    “我是喜欢他,他好大方,又对我好,”梅花认真的说:

    “怎么贵的东西他都肯买给我。以前我没有,于是很开心,后来——后来就不喜欢那些东西了,那么多,堆在房子里有什么用呢?又不能令我开心,怀远更是愁眉苦脸。我什么都不想要,只想回来。”

    姮宜望一眼坐在那儿抽烟的文哥。

    “你喜欢跟他在一起?”她低声问。

    “是。”梅花眼中有一抹亮得出奇的光芒。

    “我们在一起很快乐,他和我很象,我们可以一起去超级市场偷朱古力,一起去偷人家的鸡来吃,很好玩!”

    姮宜心中叹息,这样的事

    ——只能说姻缘天注定吧!

    “姮宜姐,你叫怀远回来吧!”梅花忽然说:

    “他再住在伦敦,我伯他会死。”

    “什么?”姮宜大吃一谅。

    “我不会讲,最好——你自己去看看!”梅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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