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归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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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寸寸斜阳(2/2)
    张爱玲这篇小说《色,戒》,虽然还是用了这样的基本情节,但她没有把这个故事写成浅薄的美人计刺杀小说。她着重刻画了女主人公王佳芝假扮少妇勾引上汉奸易某行刺前后的心理。

    王佳芝是个富有爱国抗日正义感的青年学生,为了靠近并刺杀汉奸,她装扮成少妇,被迫与那一群青年中的一个她并不喜欢的人学,做出了无谓的牺牲,但她的同伴们反而鄙视她,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连她最有好感的邝裕民都这样看待她。她受到很大的刺激,从心里鄙视他们。但是当他们来再次请她去行动时,她还是“义不容辞”地去了。

    她与易某有几次交往,将要行刺前,内心却很纷乱,“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个热水澡,把积郁都冲掉了,因为一切有了个目的。”当她与易某上商店去购买项链,知道会有人埋伏在商店门口,待他们出来时行动。此时王佳芝内心很矛盾,她觉得这一刹那间仿佛只有他与她两人在一起。她憎恨玩过她的梁闰生,与梁闰生这些人相比,这个汉奸倒像爱她的。易某想不到“獐头鼠目”的自己中年以后还会有这样的奇遇,他想到她对他的爱中可能有权势的因素,在陶醉中不免有点悲哀。佳芝也疑心自己“有点爱上老易,她不信,但是也无法斩钉截铁地说不是,因为没有恋爱过,不知道怎样就算爱上了”。

    她看到这个汉奸,“脸上的微笑有点悲哀”,她疑心自己是不是爱虚荣的贱女人,又否定了,他“此刻的微笑丝毫不带讽刺性,不过有点悲哀,他的侧影迎着台灯,目光下视,睫毛像米色的蛾刺,歇落在瘦瘦的面颊上,在她看来是一种温柔怜惜的神情”。

    “这个人真爱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轰然一声,若有所失。”

    她低声说:“快走。”

    她知道这太晚了。但是“老易”却已躲过这场灾难。他回到家中,已经布置了手下人把这一切行刺的人包括她一网打尽,统统枪毙。但他还在想:“她还是真爱他的,是他生平第一个红粉知己。”

    “得一知己,死而无憾,他觉得她的影子会永远依傍他,安慰他。虽然她恨他,她最后对他的感情强烈到是什么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们是原始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虎与伥的关系,最终极的占有。她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王佳芝与易某在政治上是敌对的关系,一个是单纯的爱国青年,一个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然而都是人,有人性的相通之处。王佳芝人性中的善良与软弱使她放走了这个汉奸,但易某却残酷地把她置于死地,虽然他内心也不是没有一丝人性。人性与政治是一对矛盾,人性的爱有时会超越政治,但政治却能无情残害人性。这也许是张爱玲内心深处的最大矛盾,包含着她对与胡兰成婚恋的反思,明知是汉奸,但人性中的弱点与情感战胜了一切,爱上他,但这爱到头来却给政治粉碎了。这是她人性至上观念受到政治的破坏后的惶惑。

    《五四遗事》是用英文写的,发表于1956年,次年译为中文,发表于台北夏济安主编的《文学杂志》上。这是另一篇人性与政治的小说。

    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以后五年,恋爱自由、婚姻自主的观念成为青年人的时髦话题。罗某已经由父母包办结婚了,但受“新时代”精神的影响,对家里包办的没有文化的妻子不满意,爱上女校的一个新女性密斯范。罗与密斯范二人,还有他们的朋友郭某与密斯周,两对男女,开始时是最时髦的罗曼谛克的友谊,在月下游湖,在草地上朗诵雪莱的诗,或是写信交流新看的书刊(虽然他们天天见面)。慢慢地罗曼谛克的友谊变为实实在在的“爱情”。

    罗与家中包办的妻子闹离婚,但家里死活不同意,一拖数年。密斯范疑心他一味拖延,对自己没诚心,看看希望渺茫,这位新女性怕做了老姑娘嫁不成人,便经媒人介绍与一个开当铺的相亲。罗得知消息,但还是硬着头皮离了婚,人们把他当作有勇气与封建婚姻挑战的开路先锋,但不久他又找媒婆介绍了染坊王家的美貌女儿,与他的前妻一样,也是没有文化的旧式女人。然而密斯范的婚事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成功,罗再次见到她时,她仍和过去一模一样,没有改变,于是罗旧情复炽,才觉得这新式女性是他的理想,他第二次闹离婚,又经五年终于如愿,按照他与密斯范的理想,住到了富有诗意的西湖边上。但新婚不久,他就发现自己心目中这个最有诗意的新式女性原来和旧式女人并没有多少不同,如果说有不同之处的话,只是比旧式女人懒比旧式女人爱面子而已。密斯范爱打麻将,“没有牌局的时候,她在家里成天躺在床上嗑瓜子,衣服也懒得换,污旧的长衫,袍叉撕裂了也不补,纽绊破了就用一根别针别上。出去的时候穿的仍旧是做新娘子时的衣服,大红大绿,反而更加衬出面容的黄瘦。罗觉得她简直变了个人。”罗很失望,三天两头吵架,又想起染坊的王小姐,觉得还是旧式女子贤惠,把她接了回来,密斯范这位对多妻制不满的新女性虽然声称要自杀,但还是不愿离婚,客客气气地与王小姐相处,后来罗又把第一任妻子也接了回来。到了五四以后十多年的1936年,至少在名义上是个一夫一妻制的社会,这位五四时代的“新青年”却拥着三位娇妻在湖上偕游,朋友们一边羡慕他的“稀有的艳福”,一边取笑道:“至少你们不用另外找搭子。关起门来就是一桌麻将。”

    经过了五四运动“洗礼”的所谓的新式的男女并没有战胜他们人性中的弱点,罗的见异思迁,喜新厌旧的天性,并没有被五四运动冲洗掉。密斯范这样的新式女子也未能克服与生俱来的女性的虚荣与依赖心理。她还没有得到他的时候,为了讨得他的喜欢,“与岁月的侵蚀”斗争,她的发式与服装都是经过缜密的研究,既保持与他初相识时的美丽,又不要落伍,“是流行式样与回忆之间微妙的妥协”,为了迎合他的口味,“他送给她的书,她无不从头至尾阅读,她崇拜雪莱,十年如一日。”当爱情失去了保障,哪怕做小她也愿意,在五四时代中走了一圈,又回到五四前的现状。正像张爱玲与苏青对谈时说的,这种女人,新女性的自由她也要,旧女性的权利她也要,最终未能走出旧式女人的命运。这是人性的弱点影响政治的变革,也是时代的悲哀。

    这篇小说原是用英文写的,1956年9月12日发表在美国的《记者》(the reporter)双周刊上,题目是“stale mates”。但恰在同时,夏志清的兄长夏济安主编的《文学杂志》催她要稿。张爱玲与夏志清昆仲关系是很好的,她在美国知心朋友很少,难得有像夏志清兄弟这样古道热肠的朋友,为她的工作生活奔走帮忙,她是感激不尽的,更何况这兄弟二人还是自己文学上的知音,对她的小说给予极大的赞扬与鼓励。现在约稿,焉有不勉力为之之理?

    张爱玲把这篇英文小说用中文译出,名为《五四遗事》,虽然看似译本,实际上却花了不少功夫,中文本与英文本并不完全一样,要比英文原作更灵活自然。夏济安对这篇小说评价极高,在他写给朋友的信中说:“张爱玲的小说确实不同凡响,……张女士因熟读旧小说,充分利用它们的好处;她又深通中国的世故人情,她的灵魂的根是插在中国的泥土深处里,她是真正的中国小说家。”这话出自夏济安之口是很不容易的。他是一个自视甚高的人,亦狂亦侠,说话从来不肯让人的,他曾有一次对张爱玲毫不示弱地说“i‘m your competior,you knot;》等。

    ⑨张爱玲《谈吃与画饼充饥》。

    (11)张爱玲《洋人看京戏及其它》。

    (12)张爱玲在《<续集>自序》中否认自己知道这个故事的“本事”,但是在《羊毛出在羊身上——谈<色,戒>》一文中却说:“这故事的来历说来话长,有些材料不在手边”的话,可见还是有所本的,有人猜测是听胡兰成以前讲的(王一心《移居美国后的张爱玲》),但不知根据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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