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年纪来分,张细是姐姐,柔柔是妹妹,可柔柔从没把她当姊姊看过。这是废话了,在外婆家,柔柔才是老大。这一对小表姊妹站出去,别人也总以为张细是妹妹,因为她又瘦又小又黑,柔柔则又白又胖,以至于冠霖没少在背后讽刺过他亲妹,「抢啊!她就会抢────连细细的饭都抢,看细细多瘦,肉全长那只猪身上啦!」……..赖冠霖那嘴毒的,完全不像那年纪的小男孩能对自己亲妹子说出的话。
其实冠霖说得也不假,却也不全是真的。柔柔的确是爱抢张细的东西,可要更确切地说,其实是他们每个人的东西都被柔柔抢过。这团怨气,是集体的情绪,在柔柔出生后,反倒使他们一群兄弟姊妹团结了,简直拧成了一股绳,向心力前所未有的集中。张细招人疼的地方,源于她的乖巧、她的身世。幼时,她一双黑漆漆眼珠子直直看着人的时候,还真是……没什幺人能抵挡的了。那种彷彿全身过了阵细微电流的痠麻,并非因为这孩子长得漂亮或者可爱,而是因为同情与怜惜。熟知她家庭状况的长辈,与姨婆叔公,谁都觉得这孩子可怜。在成人的眼里,孩子本是弱者,他们高高在上的施予小小的援手,就能得到孩子全心的依赖与感谢,那种笑容,恰恰满足了成人心中的隐蔽的虚荣感,他们因孩子单纯的快乐而快乐,连他们自己都没发现,快乐这种东西,有时它包裹的内在又是多幺的伤人。
至于其他人,那些对张细的家庭一知半解的、或一无所知的人,前者好比表哥宗叙、七岁认识的李一越;后者就是卓力辉…….他们一个个在不同的时期,碰见不断在转变、骨子里又依旧的张细,都像中了命运的邪般,说不清楚一二三四的,就全放不下这个女孩子了。
张细身上贴着可怜的标籤,即使她既不哭不闹,也不说,仍是所有的人都知道了,谁让那些『嘴巴』不放过她呢!当一个人说她可怜,两个人说她可怜,三个四个、九个十个……..这些词彙就成了她打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人格特质,即使她不想要,也甩不掉了。冥冥之中,她这一生的命运,彷彿真就在投胎之前就尽数安排好,她有父母等于没父母,有家又像没有家,看似乖巧实则深沉,种种的矛盾,让她在漫长的成长过程里,几乎都是靠着那股静悄悄的可怜劲
,讨好别人地过活。她从不开口跟大人要东西────跟其他兄弟姊妹不一样,可这或许就是张细最厉害的地方,四两拨千金,她什幺都不用说,就会有一两个人自动自发把满腔真意捧到她面前,她不敢接,还不行。庄宗叙就是第一个。
这些疼爱,看在大人眼中,都是值得讚赏的相亲相爱────很好啊,兄弟姊妹之间就该如此。可敏感的张细早早看明白了,她知道宗叙其实也在可怜自己。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幺这样轻易地看出来了。不只是宗叙,还有其他人。大阿姨,二舅舅,宝珠姨婆……还有住在楼上的李妈妈李爸爸。
这样情况让她感到不舒服,让她随时都能想起自己的父母。只是那时她还小,学到的词彙不多,不知道该用什幺样的形容词,才能形容自己内心这些複杂的感受。她没有表现出来。也因为她不忍心。当宗叙拿着第一只芭比向她献宝时,也不过国小四年级而已,他小时候胖胖的,笑起来眼睛总会瞇成一条线,向尊喜气的弥勒佛,一看就是个善良的胖小子,和冠霖那种贼眉鼠眼的面相还真不一样。
那年的宗叙满头大汗,将她偷偷拉到房间里,锁上门,就从书包里拉出一个包装好的礼盒,殷勤又羞涩地看着他的小表妹,专注地盯着张细脸上每个细微的变化,其实他想得不多,就是想看细细笑一笑。细细不爱说话,也不爱笑….
张细永远记得那一天。宗叙那张胖胖的、布着汗珠的脸,一瞬间,她的心脏狠狠抽了一下────疼啊。就那幺一下,就够她铭心刻骨了。她几乎把宗叙当成了自己亲哥。血都融在了一起。她拼命的憋着一口气、彷彿有人从后面一把将她的脑袋压进水里,她只能忍着────忍着不哭出来。
张细成功了,她真没哭。当然不能哭,因为宗叙透着期盼的眼睛让她恍然地明白:他想看自己开心。后来她笑了。宗叙也咯咯咯地笑,笑得比收到礼物的张细还快乐。
分明是他自己掏得压岁钱,却比张细更像那个得到新玩具的孩子,满足不已。张细其实有一半是骗他的,可到底还是个小孩,架不住演得入戏,笑着笑着,竟觉得自己是真的开心了──── 张细兴沖沖地拆开紫色的包装纸,多年以后,她还记得当初那张包装纸上的图样,是扶桑花,闪着金属的光泽,亮晶晶的。她几乎将整张脸贴在透明的盒子上,眼珠子盯着塑胶膜里的金髮芭比,丰胸细腰长腿,穿着件精緻的蕾丝鱼尾礼服,旁边还有成套的小配件呢!有迷你的手包,镜子,梳子……宗叙关了灯,拉着她躲到桌子下,这是他们小时候玩烂的的游戏,有了『新宝贝』,就要躲到秘密基地里玩,一起分享。
阴暗的桌底下,铺着一条毛毯,角落藏着一盒弹珠、尪仔标…….那是他们童年坚固的城堡、心墙的壁垒。
宗叙小声地说:「细细───妳看这个。」
从对方手中接过那双迷你的高跟鞋,张细笑呵呵的。
宗叙既天真又认真地说,「妳喜欢啊?明年哥哥再给妳买一个,偷偷的……要藏好,妳不能说啊……打勾勾……」
晦暗的桌底下,靠在椅子腿上的张细重重的点头。
…..越长越大,读得书越来越多,张细才渐渐明白,幼时宗叙给她的那种震撼是什幺东西────啊,原来是感动。
而七岁的李一越,在后来的十三年里,成了张细生命里的惊蛰,第一道春雷落下,惊醒了蛰伏于烂泥底下的睡虫…….从此有了动态,翻滚,蠕动,种种细微的生命象徵,令青春栩栩如生,那些酸甜苦涩──────正是怦然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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