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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部分(2/2)

    话说回来,他也只有和晓霞在一起的时候,他这个年龄和女同学j往的羞怯心理,才不至于成为一种严重的障碍。他们常常象两个大人一样探讨一些“大问题”,这使他们的关系限定在友谊和严肃的范围内。

    “毕业后你准备怎办呀?”晓霞一边给他碗里扒拉菜,一边问他。

    “一切都明摆着,劳动种地……这些我都不怕。主要是读书困难了。没时间不说,借书也不方便。晓霞,你要是找到好书,看完后一定给我留着;我到城里时,就来拿。看完后我就会想办法还你的。”

    “这当然没问题。就是《参考消息》,我也可以一个星期给你集中寄一次,你看完保存好就行了。其它报纸听你说咱村的学校里都有?不管怎样,千万不能放弃读书!我生怕我过几年再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满嘴说的都是吃;肩膀上搭着个褡裢,在石圪节街上瞅着买个便宜猪娃;为几报柴禾或者一颗j蛋,和邻居打得头破血流。牙也不刷,书都扯着糊了粮食囤……”

    孙少平仰起头,笑得都快喷饭了。这个晓霞啊!笑毕,他说:“我不会变成你描绘的那种形象。”他立刻严肃起来,“你不知道,我心里很痛苦。不知为什么,我现在特别想到一个更艰苦的地方去。越远越好。哪怕是在北极的冰天雪地里;或者象杰克·伦敦小说中描写的严酷的阿拉斯加……”

    “我很赞赏你的这种想法!”晓霞用热情而鼓励的目光望着充满激情的少平。

    “我不是为了扬名天下或挖金子发财。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和身上攒着一种劲,希望自己扛着很重的东西,为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地方,不断头地走啊走……或者什么地方失火了,没人敢去救,让我冲进去,哪怕当下烧死都可以……晓霞,你说这些想法怪不怪?我也说不清楚这是为什么!但我心里就是这样想的。我回到家里,当然也为少吃没穿熬煎。但我想,就是有吃有穿了,我还会熬煎的。说实话,几年前,我没这么些怪想法。但现在我就是这样想的。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不知道这情绪对不对……”

    “坚决正确!”晓霞把两个不能连在一起的词连在一起,笑着对他说。这是他两个创造的一种幽默用词法,时不时从双方的嘴里冒出来,其中的滋味只有他两个才能品尝到。这顿饭他们吃得时间很长、谈的话也很多。他们相约:他们还要见面;她要回双水村来;他也还要到县城来找她。他们只是没好意思说互相可以通信。

    回到学校后,晓霞把她托父亲在省城买的那个多兜黄挂包,作为毕业礼物送给了少平。少平给她送了一个漂亮的大黑皮笔记本……

    晚上亮灯的时候,少平正破例和几个同学在宿舍打扑克,跛女子侯玉英突然来找他。

    她也不进宿舍来,踮着脚立在门口,让少平出来一下,说她有个话要给他说。

    少平看见她脸上带着一种紧张和激动,并且气喘嘘嘘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把手里的扑克塞给旁边一个观战的同学,跳下炕走了出来。

    在院子里,侯玉英悄悄地对他说:“郝红梅做下丢脸事了!”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露出一副幸灾乐祸的神s。“什么事?”少平的头皮一阵发麻。他心想,红梅和养民是不是有什么不规矩行为,让人家捉住了?马上要分手,说不定两人感情冲动……“你猜!”侯玉英故弄玄虚地向他挤了挤眼。

    少平着急地说:“你快说是什么事嘛!我猜不着!”侯玉英这才一脸的神秘,说:“郝红梅在二门市上偷手帕,让售货员抓住了!”

    “啊?”少平一下子震惊得张开嘴巴,“什么时候?”“今天下午快吃饭的时候。”

    “现在她人在哪儿?”

    “二门市后面一个办公窑里锁着。我爸让我到学校来找领导……”

    “你去了没有?”少平一步跨到侯玉英面前,瞪着眼问她。

    侯玉英被他的凶相吓了一跳。本来,她来是给孙少平报喜讯的。她知道过去郝红梅和少平相好,后来又抛开少平,和班长顾养民相好了。自从孙少平救了她的命以后,她就一心一意想报答少平;并且对这个过去她瞧不起的乡巴佬崇拜得五体投地。今天郝红梅大概穷得给同学送不起毕业礼物,买手帕的时候又偷着拿了几块,让售货员抓住了。她父亲听她说,这女贼是她的救命恩人的仇人,就立刻让她到学校来找领导,好把这个贼娃子美美处理一家伙!她到学校没顾上找领导,就先兴奋地给少平报讯来了。

    现在,她看见少平一脸凶相,很奇怪他听了这事为什么不高兴,反而给她瞪眼睛?好象她侯玉英倒成了个贼娃子!

    她看少平这样问她,只好说:“我还没顾上找领导呢……”

    “你不能去找!”少平仍然很凶狠地瞪着眼,“对谁也不能说!也不能对顾养民说!你听见了没?你要是说了,我就掐死你!”

    侯玉英吓得跛腿倒退了一步,惊慌地看着孙少平,以为这个人疯了。

    她赶忙说:“我听你的话!谁也不给说!”

    “这事除过你爸,还有谁知道哩?”少平问。

    “再就是你们村的金光明。红梅就是他抓住的……你说不让找学校领导,那现在怎么办?”侯玉英畏怯地看着孙少平那张火爆爆的脸。

    少平抬起头想了一下,说:“走!我跟你到门市上去!”

    侯玉英只好转过身,一瘸一跛地引着孙少平,向自己家里走去……

    第四十三章

    郝红梅象一只兔子被猎人关进了笼子。惊慌。绝望。痛不欲人。她在二门市后面的这个窑d里,哭得死去活来。她在心里喊叫说:一切都完了……本来,眼看就要高中毕业,她心中充满了无限的快乐。她终于熬到了头。另外,更让她心花怒放的是,她和养民的关系也眼看快要成功了。虽然他们还没有具体谈论婚姻的事,但她相信顾养民确实爱上了她。尽管毕业后,她要回农村去劳动,但未来的生活已在她面前展示了灿烂的前景。她知道,她不会在农村呆很长时间的。养民的父母亲都是黄原地区象样的人物,他们怎么能让他们的儿媳妇在农村劳动呢?他们一定会想办法在黄原给她找工作!她将在那个梦想中的城市和养民一块幸福而荣耀地生活。这并不是梦想,养民实际上已经给她暗示过这一切。因此,当毕业来临,农村来的同学都心神不安、忧郁惆怅的时候,红梅心里却象五月的y光照耀着一般,亮堂堂,暖洋洋。太y就是顾养民。这位高贵人家的子弟给她的生活带来了无限美好的希望。最使她感动的是,养民不嫌她的地主成份;说他们家文化革命中父亲也被打成了“反动学术权威”,挨过整,受过批判;他说成份不能决定一个人是好是坏。多有水平的见识啊!亲爱的养民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

    当郝红梅在毕业的这几天里万般欢乐的时候,却遇到了一个让她扫兴的情况:班里所有的同学在分别之际,都互相赠送礼物,以作留念。原来她想大概是相互要好的同学之间才这样呢——她初中毕业时就是相好的同学才互赠礼物。但这里却兴这样一种人人都送的风气!这也难怪,人一上点岁数,就变得世故了,不管平时关系怎样,这种时候好象都成了兄弟姐妹。

    既然大家都是这样,她也只得随俗入俗。

    但让她头疼的是,她的钱不够买这么多礼物。她原来积攒下的钱,只够买当初她准备给人送的东西——这点钱也是在牙缝里省下来的。现在她来不及再筹备这其余的一笔钱了。家里一分钱也拿不出来。她又不能开口向顾养民要钱;两个人现在八字还没见一撇,就开口向人家要钱,这简直成了那种不要脸的妇女。她是一个高中生,怎能这样庸俗不堪呢?话说回来,如果她这样,养民也会唾弃她的!

    没有办法。眼看一两天同学们都要离校了,她还对自己的礼物一筹莫展。她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得一于二净。焦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最使她恐惧的是,同学们已经都把自己的礼物送给她了,这迫她非要给人家回赠不行。她已经凑合着把男同学们的笔记本都送过了,但十几个女同学的手帕还没买下。她剩下的钱只够买几块——另外那十来块手帕的钱到哪儿去找呢?

    但她又不能让女同学看出她没钱给她们回赠礼物。她不时掩饰着自己的慌乱,对她们说,她到商店跑了几次,发现没什么太好看的手帕了,等一两天再去看有没有新来的……可是,再有两天就要离校了!还能再等那“新来的”手帕吗?

    郝红梅觉察出,有几个女同学已经用鄙夷的目光看她了。

    她没有办法,只好在这天商店快关门的时候,硬着头皮去了街上。她想,先买几块再说吧……她来到就近的二门市部时,活页板的门面已经关住了,只剩下一个小门——实际上已经停止营业,那个小门是留给售货员下班走的。

    她不管三七二十一,硬从那小门里挤了进去。

    她看见柜台后面只留了一个梳大背头的售货员,正在封炉子,显然其他售货员都走了。

    那大背头售货员见她进来,立刻说:“下班了!”她只好乞求似地说:“我只买几块手帕,能不能麻烦一下呢?”

    那售货员见她这样说,就一只手提着铁铲子,走过来用另一只手从柜底下拉出一叠手帕放在柜台上。

    郝红梅按自己的钱数挑了五块不同花s的手帕,就把钱j给了售货员。

    售货员接过钱以后,就赶忙又去封冒死烟的炉子去了,剩下的那叠手帕也没顾上收拾,仍然扔在柜台上。

    郝红梅在往自己的书包装那五块手帕的一刹那间,产生了邪念——她没有时间来检讨她这行为的全部危险与可怕,便很快瞥了一眼那个封火炉的售货员,见他脊背朝着她,就闪电般伸出手在柜台上的那叠手帕上面抓了一把。在她还没来得及将手中的赃物塞进自己书包的时候,那售货员大概是凭第六感觉也闪电般转过身来!

    于是,一切都完了……这个叫金光明的售货员,把贼娃子很快带到门市后面,j给了主任侯生才。

    侯生才立即进行了审问。郝红梅痛哭流涕如实招了。

    侯主任一听她是自己女儿一个班的同学,倒动了恻隐之心——说不定是他玉英的好朋友呢!

    他于是让金光明先把这女娃娃引到他的办公室去,他自己要到家里向女儿问问这姑娘的情况。

    侯主任走了以后,金光明也要回去吃饭,就把郝红梅领进他的办公室,门一锁,p股一拧就回了家。

    侯主任回到家里,一问女儿,才知道这个女贼平时就不是个好东西!又听说她还把玉英的救命恩人孙少平哄闪了一回,这就更不能轻饶她了!

    他打发女儿到学校去,立刻把领导找到这儿来。哼!什么东西!这种贼娃子,g脆甭给发毕业证书,还要给档案里写上一笔!听说还是地主成份,这不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吗?

    女儿跛着脚走了以后,侯生才匆忙地扒了几口饭又返回到门市后面。

    他来到门市后面一看,金光明办公室的门锁了。锁了?他狐疑地想:是不是金光明把这女贼放了?

    可能哩!光明也出身地主家庭,一个阶级的嘛!

    侯生才不由自主地走到金光明门上,想在门缝里看一看人在不在里面。他还没弯下腰,就听见里面有哭声。在哩!就是的,他金光明岂敢把贼娃子放了!他不想端公家的饭碗子了?

    侯生才这才又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洗了几个茶杯,等中学的领导人来处理这个行窃的女贼……这时候,侯玉英正领着孙少平往这里赶来了。

    一路上,少平内心波涛汹涌。他没有想到,红梅在这即将离校的时候,给自己招致了如此严重的灾祸。他知道,这事一旦公开处理,红梅的一生就要被彻底毁灭了。他无法目睹活人的这种惨状。在他看来,一个人哪怕让汽车压得当场断气,也比背着个贼名活一辈子强。尤其对一个女人来说,这简直惨不可言!

    他心急火燎地走在跛女子旁边。夜晚料峭的寒风吹拂着他烫热的脸颊。这时候,他觉得二门市后面关的不是郝红梅,而是他的妹妹兰香。他要奋不顾身地挽救她,就象他冒着生命危险救下了他身边走着的这个跛女子。他似乎看见红梅也象侯玉英一样,两只手揪着两把丛草,洪水已经淹没了半身,她绝望地呼喊着“救命!救命!”

    “你坚持一会!我来了……”他在心里向她喊叫说。

    跛女子走到太慢了!他真想一把扯住她的袖口,飞快地向二门市跑去。可又想也不能怨侯玉英走得慢——她腿不好!

    路灯如同一些诡秘的眼睛,窥视着夜行的人。风摇动着街道两边的门环,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冬夜中的原西城充满清冷和凄凉。但是,此刻,孙少平心中温热地想起,两年前,在这样寒冷的r子里,他总是和郝红梅在中学的饭场上不期而遇。那时候,两个穿戴破烂的乡下娃,曾多么难为情地躲避众人的嘲笑,偷偷地取回自己的两个黑面馍……一股辛辣的味道顿时涌上了他的咽喉与鼻管,使得两大滴热泪迅疾地冲出眼窝,洒落在脚下的石板街上……当孙少平跟着侯玉英来到二门市她父亲的办公室时,侯生才惊讶地问他们:“你们学校的领导哩?”

    孙少平立刻说:“候叔叔!这事不要经领导了,由我来处理!”

    侯生才吃惊地看着这个严峻的青年,不知他怎处理这事呀?会不会先跑到隔壁,把这个耍弄过他的女学生捶一顿?少平马上接着说:“叔叔,我请求你的是,除过现在的几个人,这事决不能再让任何一个人知道。而且永远不能让人知道。你要对我起誓!我们村的金光明,你要把这话给他说到,因为你是他的领导,他会听你说的。

    “你要想想,郝红梅是我和你们家玉英的同学。她因为家穷,给同学送不起礼物,才犯了这个错误。你应该相信,她是一个好人。谁也不能伤害她!如果谁要是伤害了她,我就不会原谅,迟早会向伤害她的人算帐的!”

    “你喝水!”侯主任一直震惊地听这个青年说话。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后生竟然这样来“处理”这件事。尽管他没听说过“起誓”这两个字——但他明白这是叫他赌咒发誓,不能断送这个贼娃子的名誉和前途。侯主任那颗精于计算的冷冰冰的心,此刻又一次让一片人情的烫水淹没了——他总为这个年轻人冒着生命危险抢救自己的女儿,心中很不平静了一段时间。

    “叔叔,请你把这钱j给金光明。那十几块手帕还让红梅拿走。请记住,她没有偷!这手帕是她买的!”少平把自己身上剩余的钱掏出来,一边往办公桌上放,一边对侯主任说。“我知道哩!这手帕不是偷的!”侯主任硬把钱往少平手里塞,大方地说:“啊呀,这怎能让你出钱呢!既然这女娃娃是你和玉英的同学,这钱让我出!”

    少平仍然把钱放下说:“就这样了。一会光明来了,把门打开,让红梅走。你几个不要过来,让我单独领她出去……”

    “那好,那好,”侯主任感叹地说:“你这年轻人心肠真好!啊呀,现在没这种年轻人了……我年轻的时候,也和你一样,门上来个讨饭的,尽管玉英她妈关住门不让进来,但我总要掰半个馍打发这些可怜人……”

    不一会,金光明来了。侯生才立刻把他拉到一边,在光明的耳朵边说了半天。金光明明白了。他走过来,亲热地在少平的肩胛上拍了拍,说:“人才!双水村的人才!”

    金光明很快领着少平去开他办公室的门。门打开后,光明按侯主任的指示,又转身回隔壁窑d去了。

    少平的心咚咚地狂跳着,走进了窑d。他看见红梅瞪着一双哭红的眼睛,惊慌地看着他。

    少平走到她跟前,说:“红梅,我把一切都处理好了。现在你走吧!”

    “什么?”红梅仍然惊慌地看着他,不知这个从天而降的同学怎样“处理好了”。她知道,她伤过这个人的心——他大概是乘她落井之时,幸灾乐祸地投石来了。但她根据两年的同学生活,又深知孙少平不是这样的人!

    正在她胡盘算的时候,少平把前前后后的一切都给她说了。

    红梅立刻如梦初醒,她就象死里逃生一般出声哭了起来。少平把桌上的“赃物”塞进她的书包,说:“别哭了。事情已经完结,赴快走吧!”

    红梅一边哭,一边赶紧拿起她的书包,跟着少平一溜烟似地就从门市后面出来了。

    到街上的时候,少平对她说:“你先回去,我一个人慢慢后边走……”

    昏暗的路灯下,红梅无限感激地看着他,嘴唇颤动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这样久久地站了一阵,然后就低着头,抹着眼泪,在前面先走了。

    少平一直目送着红梅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黑暗中,然后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个人慢慢向学校走去。严厉的寒风象碎针扎在脸上一般刺疼,但他心里感到很烫贴。好了,一切都平息了。红梅又能正常地生活在人们之间,生活在y光之下。把黑夜留给鬼魅吧,白天应该是属于人的……第二天,城里的学生们已经纷纷离校了。乡里的学生将在母校住宿最后的一天,明天一大早就要各自东西,各回各家。

    学校大门口,同学们依依不舍地在相互送别。有的女同学都哭了。

    是的,两年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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