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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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部分(2/2)

    润叶没动筷子,倒不是嫌这饭菜不好——尽管家庭条件优裕,但她从来不是个娇气人。她现在坐在这里发愣,是在想她的心事。

    自从去年秋天以来,她二爸家出现了一个不速之客。起先她认不出来这个敦敦实实的青年是谁,但觉得有点面熟。后来她才知道,这是李叔叔家的儿子李向前。向前在中学时比她高两个年级,因此她并不熟悉这个人,当时见了面也只能大约判断象是一个学校的。

    向前的父亲也是县革委会的副主任,和她二爸一块共事,到二爸家里来过好些次,她倒认识。向前的母亲听说是县医院的书记,是她二妈的领导,有时也来二妈家串门,她也认识。只是李向前以前从不上她二爸家来。

    可是,自从去年秋天以来,他隔几天就来一回。每次来的时候,总要到她窑里来东拉西扯说半天话。他是县贸易经理部的汽车司机,经常跑外面,因此知道许多省城和外省的事,给她说个没完。每次临走时,他都问她在外地捎得买什么东西不?她都说不买。她在心里对这个人已经有点烦。她已听够了他那些沟里上洼里下的不上串话。但她不好意思表示她的反感——他父母亲和她二爸二妈一块共事,而且他妈还是她二妈的领导!

    可是,有一天,他来的时候,竟然当着她二妈的面,拿出在省城买来的一件红线衣,对她说:“我碰上这么件衣服,觉得你穿上肯定合适,就给你捎着买来了。这是上海新出的一种线衣。哈呀,你不知道,买的时候,众人都抢,我c了一回队,还和一个人吵了一架,好不容易才买到了手……”

    她有点生气了,说:“我不喜欢穿红颜s的衣服!”李向前手里举着那件来之不易的红线衣,感到十分尴尬。她二妈赶紧圆场说:“啊呀,你这娃娃!人家向前好心买了这衣服,你应该谢谢人家!再说,你怎不爱穿红颜s?你的毛衣不就是红颜s的吗?”

    她的脸也成红颜s了。为了不让二妈难堪,她只好问向前:“多少钱?”

    “钱什么哩……”向前吞吞吐吐地说。

    “你受了这么大的麻烦,怎能连钱也不要哩!”她心里感到很不舒服。

    “五……就五元钱!”向前只好说。

    “不会是个整数吧?”

    “零头我忘了……”

    “你再想一想!”

    “五元……噢,五元四角六……”

    她二妈正要给向前取钱,她已经从自己的衣袋里把钱掏出,给了他。

    从此以后,当她发现向前一来她二妈家,她就赶忙找个借口躲开,到学校里去了。

    但事情并没有因为她的躲避就完结了。那一天下午,二妈从医院里回来,给了她一张电影票,说是他们医院发的,她晚上要做个手术,不能去了,让她去看。

    她问:“什么电影?”

    “听说是《南征北战》。”她二妈说。

    “这电影我以前看过了。”她不太想去。

    “听说这是让重新拍的,你再去看一看嘛!”她二妈劝她说。

    她于是吃完晚饭后,就到街上的电影院去看新拍的《南征北战》。

    她进了电影院,找到自己的座位,脸突然“呼”地一阵发烫。她看见李向前正紧挨着她的座位坐着。他早已热情而紧张地站起来,招呼她入座。她没有犹豫,转过身就往外走……

    过了几天,她二妈找她谈了一次,把问题直接了当说明了。她二妈告诉她,向前的母亲托她转告,说向前看上她了,希望她能成为他们家的媳妇。

    她二妈劝她说:“你也不小了,在二妈家住了好多年,我和你二爸就当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你。你如今在城里参加了工作,婚姻的事我们不c心也不行。你爸好几次给我和你二爸安顿,让我们在城里给你瞅个人家。你二爸忙,顾不了这种事,我就要多c点心。现在向前家主动提出了这事,我倒挺高兴。你李叔叔和向前妈,都是县上有名望的人,家庭条件那就更不用说了。向前的职业也好。你不听人家说,在咱们山区,方向盘一转,给个县长也不换!”

    她二妈一将事情说明,润叶就真正陷入到苦恼中去了。说心里话,要让她把自己的一生j给李向前,她坚决不能同意。她反感李向前:浮浅,粗糙,长得又不帅,在外面吃喝得肥肥胖胖,已经不象个青年人的样子了。但她又不能一下子就伤了二妈的面子,因为二妈不是她妈。更何况,她又在人家门上吃了多年饭,人家还给她找了工作……她后来只好对她二妈说:“我一直没考虑这种事……”“那你考虑好了再说!你不妨和向前多接触一下,不要老躲他!”她二妈又劝她说。

    真的,润叶尽管已经长到了二十二岁,但的确还没有考虑自己的婚姻问题。但现在由于这件事的出现,她才明白地意识到,她已经到了一个微妙的年龄。是的,人一辈子也许谁也不能回避这件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她想不到这样一种人所难以逃脱的法则,这样快就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一旦她考虑这件事的时候,她的眼前就立即浮现出了孙少安的身影,而且自然得连她自己都吃了一惊。是的,如果一生非要和一个男人在一块过r子的话,她第一个就想到了少安。她和他在不懂得害羞的年龄就在一块了。他对她来说,就象自己家里的人一样习惯和亲切。她以前当然没有认真想过少安就是她以后的爱人。因为迄今为止,她从根本上还没有考虑过自己的终身大事。现在,当生活已经把这问题给她提出来以后,她就非常自然地想到她的男人就应该是孙少安了。

    在她这样的年龄,一旦内心真正产生了爱情的s动,平静的内心世界和有规律的生活就一去不复返了。很快,她无论是走路、吃饭、工作,面前总是站着个孙少安:高挺的身材,黝黑而光洁的脸庞,直直的鼻梁,两条壮实而修长的腿……而且她开始一幕一幕地从小到大回忆他们之间共同经历的一切。这回忆有时使她发笑;有时使她扑在床上痛哭流涕;有时又使她既发笑也流泪……唉,晚上再也不会躺下看两页书就睡着了!她半夜半夜地翻来覆去合不住眼,一次次拉开电灯,又一次次把电灯拉灭。寒冬腊月,她在被窝里却感到发热,将被子蹬在一边,把两条发烫的腿放在外面凉一凉……可是,她怎样才能给少安说这事呢?难道这死家伙就从来一点也想不到?唉,他们后来见面也少多了……过了一段r子,田润叶才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少安现在是农民,而她已经算是吃一碗公家饭了。

    可这又算什么呢?古时候,还有皇帝的女儿看上平民老百姓的哩!她们宁愿为了爱情不享受皇宫的荣华富贵,而跟着所爱的人去受一辈子苦。他们双水村的神仙山,传说就是天上玉皇大帝的女儿,为了人间的爱情而变成的。天上的神仙都可以用死来殉情,何况凡人田润叶只是个小学教师罢了。

    她想她要是和少安结婚了,g脆就回双水村教书去……她白天黑夜想她和少安的事,已经到了神情恍惚,不思饮食的地步,而且对班上的学生也失去了她惯有的耐心,动不动就训他们,工作上也接二连三出差错。因为她二爸的关系,学校领导看来不好批评她,但她自己已经觉得有点不象话了。

    她决定马上和少安谈一次。

    她不想回村里找少安。村里人都认识,两个人不好多接触;再说少安常出山劳动,也没机会。晚上更不行。农村不象城里,两个男女晚上呆在一块说话,闲言碎语不光双水村,整个石圪节公社都会传得风一股雨一股。

    最好是少安到城里来!这里人生,并且男女在一块是惯常的,不会引起别人的飞短流长……当她听她弟润生说,少安的弟弟少平也来上高中的时候,她就很快想到让少平给他哥捎个话。于是她就到中学找了一趟少平。她看见少平和他哥长得一模一样,心里对这孩子也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心疼。她看见他穿得破破烂烂,感到非常难过。她想起当年少安上学时,也就穿这样的破衣服。她立刻把自己省下的五十斤粮票都给了少平,还把她这个月剩下的全部工资也给他了……现在,田润叶坐在炉灶前,还是没有动筷子。

    她不想吃饭。她想着少安。她焦急地等待着他来。已经两天过去了,他还没有来!少平明明给她说,他答应这两天就来。可“这两天”已经过去了,他为什么还不来?少安!少安!她在心里不断地呼叫着他的名字……润叶这两天没有回二爸家吃饭去。晚上她也睡在学校的宿舍里。她怕万一少安来了找不见她——她捎话让他直接到学校来找她……

    这两天,她坐在学校的宿舍里,只要门外有脚步声,她的心就一阵狂跳。有两次她听见有人敲门,就赶快迎到门口,原来是她们学校的女老师叫她去参加政治学习,让她败兴极了。

    她现在把衣服也换转了,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制服罩衣,看起来朴素多了。她知道少安没有一身象样的衣服,她的衣服要叫他看起来不拘束才行。她还让与她关系要好的一个女老师,把她的两根漂亮的辫子剪成了短帽盖,只用一根绿毛线扎了一绺头发,看起来既朴实又显得成熟了一些,这使她很满意。所有这些精心的准备都是为了那个人——可他现在还迟迟不到!

    她伸出手,摸了摸她面前的饭碗。碗在火边烤着,还很烫手。她又摸了摸放在碗筷上面的玉米面馍,已经冰凉了。她想,不吃饭也不行,总得凑合着吃一点。

    她刚端起碗,就听见有人敲她的门。她一把将碗撂在炉灶上,也不管闪手撒了一炉灶菜,就跑过去开门。还没等她把门打开,她妹妹晓霞就咯咯地笑着闯进来了。润叶心一凉,说:“死女子!象个土匪!”

    晓霞毛衣外面披个衫子,风风火火地走进来,看了看撒了一炉台的土豆块,说:“啊呀,姐,你是不是对我们有意见了,不回家吃饭,在这里赌气吃这种烂菜?”

    润叶拿过扫帚,把倒在炉台上的土豆块扫在铁簸箕里,说:“这几天学校事多,我不得回去。家里没什么事吧?”“你不记得了?今天是我外爷的生r,六十五大寿,不摆一桌还行?我妈让我来叫你快回去吃饭。幸亏我赶来了,要不你把这碗土豆块早吃光了。快走吧!”晓霞催她说。

    润叶想:徐大爷过生r,是个吉庆事,她不回去对老人不尊重。

    她只好把自己的门一锁,跟晓霞回她二妈家去了。

    第十三章

    田福军和他爱人徐爱云正在厨房里忙着炒菜。因为老丈人过生r,福军今天破例亲自下厨房执起了炒瓢。

    徐国强老汉就爱云一个女儿,以前福军和爱云又一直在外地工作,这几年回到本县,他们要弥补以前的不足,因此对老人格外体贴。老汉前几年刚退休,接着老伴也病故了,女儿女婿就劝老人搬到了他们家。

    老岳父是个老粗g部,识字不多,一旦不工作,闲得很寂寞。他不读书,也不看报,整天没事,就在院子的那个花坛里修修整整。也不正经务什么花,种一点牵牛花和能染指甲的那种小红花。花坛里大部分种的是庄稼。地块虽小,样数倒不少。几棵玉米,几棵红薯和土豆,还栽几棵辣椒和茄子。玉米旁边带着豆角,花坛转边还种了一圈南瓜。一年四季,这花坛里倒也另有一番情趣。夏秋之间,南瓜蔓子扯得满院子都是,绊得人都走不利索,田福军有时下班回来,看见这番景象,都忍不住想笑。

    老丈人每年的生r,在田福军家里就是一件大事。老人年纪大了,又很孤单,一家人借此专为他热闹一番,老汉心里也高兴。田福军常忙得顾不上吃饭,更不用说做饭了,平时不是他爱人做,就是他侄女润叶做。但老丈人过生r的菜,他年年都要亲自上手。他过去学着做过几样菜,还比较拿手,另一方面,也表示了他对丈人生r的重视。

    他现在腰里束着他爱人的围裙,正忙着拌凉菜。徐爱云在案子上给他备炒菜的材料,看丈夫这模样忍不住抿嘴微笑。他一边拌菜,一边不时问爱云某种调料搁在什么地方。爱云就转身给他指点,或者g脆停了手中的活,亲自给他拿在跟前。

    他俩在厨房忙着,徐国强老汉一个人坐在窑里的热炕头上,一边抽烟斗,一边用一只手悠闲地抚摸着身边的一只老黑猫。这只猫全身皮毛象黑缎子一样光滑,两只金黄的眼睛闪闪发光。它和徐国强形影不离,晚上也在一个被窝里睡。老汉今天过生r,把胡子刮得gg净净,身上也换了女儿给他新做的衣服,自满地坐在炕头上,一脸的福相。家里现在只有这三个大人。晓霞到城关小学叫她姐去了。田福军的大儿子晓晨在西北大学上学,已经收假走了。只是一会还要来个客人。这人就是向前他爸李登云。登云过去一直是徐国强的老下级,是老汉一手提拔起来的,因此李主任一直对徐老很尊敬。自从老汉退休后,每年过生r他都要来祝寿。今天上午县常委会完了以后,登云就给田福军说,他今天中午一定到他家里看望老首长。

    田福军和李登云过去虽然早就认识,但基本没在一块工作过。登云一直在这县上工作。田福军以前大部分时间都在地委,只是一九七○年从“牛棚”里出来以后,在另外一个县下放劳动了半年,才分配回本县当了副主任——这算来也快满五年了。他现在是县上的二把手,登云排在他后面。

    这四年多来,他和登云的关系有点微妙。在许多问题的看法上,福军和一把手冯世宽有分歧,登云明显地支持世宽。只是由于和他老岳父的关系,才不象世宽和他那样在这些问题上面对面发生冲突。不,登云和他从来没公开红过脸。登云只是用实际行动来支持世宽而反对他。在他来本县任职之前,世宽和登云已经在这个县一块工作好多年,两个人早就是老搭档了。据说在任命他时,世宽还找黄原地区革委会管组织的领导,让组织把李登云排在他前面。只是因为地区不同意才作罢。登云不会不知道这些情况,因此他对世宽感恩戴德——倒好象他田福军来挡了他的路!

    田福军在厨房里一边炒菜,脑子不由想着前几天常委会上他和世宽的争吵。为了在全县开展赛诗、赛歌、赛唱革命样板戏的运动,世宽他们竟然决定,要全县每个大队除过自己队搞这“三赛”外,还要抽十个男青年,十个女青年,十个老头和十个老婆集中到公社赛。公社赛完,每个公社再选拔四十个男青年,四十个女青年,四十个老头和四十个老婆到县上来赛。他在会上指出:虽说政治运动不能不搞,但这种搞法太过分了!影响农业学大寨不说,这么多老年人折腾下来,说不定还得抬埋两个人哩!而世宽却反驳他说,这样搞正是为了促进农业学大寨!并且还指责他得了“政治幼稚病”。他当时就笑了。谁得了这种病?是他吗?当然,由于他的反对,是否这样搞,会议最后也没定下来。可会一完,管政工宣传的李登云就完全按冯世宽的意见给各公社布置下去了。他没有办法制止这种荒唐的做法。岂止是这种事哩!目前多少事使他在内心里充满了痛苦!但他是员,而且是一个县的领导人,他也不得不做他反感的许多事!什么叫痛苦啊?这就叫痛苦……“爱云,你尝这个菜怎样?”田福军拿了一双g净筷子,把炒好的一盘r丝夹了一点,送到他爱人的嘴边。

    徐爱云尝了尝菜,笑了,说:“很好,就是没放盐!”“啊?”田福军赶紧自己也尝了一点,便仰起头哈哈大笑了。他把这盘炒好的r丝又倒进炒瓢里,说:“做成回锅r了!”

    他把重新又放了盐的r丝倒进盘子后,爱云从他手里夺过炒瓢,说:“g脆让我来炒!你心不在焉,别一会把“驱虫剂”也倒进锅里去!”

    福军笑了笑,用毛巾擦擦手,就出了厨房。他想:登云大概快来了吧?

    他站在院子里,望见城对面的山湾里,一片桃林已经开得如火如霞了。城市上空,袅袅地飘曳着几缕淡蓝s的炊烟。空气湿润润的,充满了河流和土地解冻后的气息。y光并不很晃眼,温暖地照耀着依然没有绿s的大地。

    田福军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解开毛衣的钮扣,就慢慢地踱进了自己的窑d。

    进窑后,他在书架里摸出一本《史记》,从折页的地方打开,但又不想读,背抄着手,踱到墙上的那张大开的世界地图前面。

    这家里的陈设是知识分子型的。三个大书架,两个是他的——大部分是历史、政治经济学书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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