⑦霍夫的原文为hof,是人名;但在丹麦文中又是“宫廷”的意思。因此,“宫廷指定订书匠霍夫”这块招牌在丹麦文中就成了“hof-bogbinder-hof”,非常滑稽,但这种幽默在中文中无法表达出来。
⑧贝儿的妈妈写的别字太多,把“旋毛虫”写成了“玄帽虫”。原文应该是trjkiner,但她却写成了trachner。这是猪身上的一种寄生虫。
八
在平静的生活中,日子一天一天地滑过去了,转眼一个月也完了。贝儿在加布里尔先生家里寄居已经是第二个年头了。他以极大的毅力下决心不再登台演戏——太太把这叫做“固执”。
他接到那位供给他学膳费的歌唱教师一封严肃的信,说他在这儿住宿期间,决不能再想起演戏的事。他服从了这个指示,不过他的思想常常跑到首都的剧场上去了。这些思想,像魔力似地,把他向舞台上拉,而他事实上也希望有一天作为一个伟大的歌唱家而登上舞台。不过现在他的声音坏了,而且也恢复不过来,他真是感到非常沉痛。谁能够安慰他呢?加布里尔先生或太太是不能够安慰他的,不过我们的上帝能够。我们可以从种种方式得到安慰;贝儿则是从梦中得到的。他真算得是幸运的贝儿。
有一天晚上,他梦见圣灵降临节的到来。他到一个美丽的树林中去,太阳从树枝之间射进来,整个地上都开满了秋牡丹和樱草花。这时杜鹃叫起来了:“咕!咕!”贝儿于是就问:我还能活多少年呢?因为人们每年头一次听到杜鹃啼,老是喜欢问这一句话的①。杜鹃回答说:“咕!咕!”它再也没有发出别的声音,接着就沉默了。
“难道我只能再活一年么?”贝儿说。“那实在是太少了。劳驾请你再叫一声吧!”于是杜鹃又开始啼:“咕咕!咕咕!”是的,它在不停地啼下去。贝儿也伴着杜鹃声而唱起来,而且唱得很生动,像真的杜鹃一样,不过他的声音要响亮得多。所有的歌鸟也都一同吟唱起来。贝儿跟着它们唱,但是唱得比它们好听得多。他有他儿时的那种清晰的歌喉,而且他喜欢唱。他的心里真是愉快极了。接着他就醒了。他知道,他还掌握着“共鸣盘”,他还保留着他的声音,而这种声音,在一个明朗的、圣灵降临节的早晨,将会洪亮地迸发出来。怀着这种信心,他幸福地睡去了。
不过在第二天,第二个星期或第二个月,他一点也没有感觉到他快要恢复他的声音。
从京城来的每一件关于剧院的消息,对他来说,真是灵魂的补品,精神的食粮。面包屑也能算是面包,所以他怀着感谢的心情来接受每一粒面包屑——最不重要的小新闻。
加布里尔家的邻居是杂货商人。商人的太太是一位非常值得尊敬的家庭主妇。她这个人非常活泼,而且老是笑容满面,不过她对于舞台是一点知识也没有。她第一次去京城观光了一下,她对那里的什么事情都感到愉快,连那里的人都是如此。她说,这些人对她所讲的任何事情都觉得好笑;这当然是很可能的。
“您到剧院去过吗?”贝儿问。
“当然去过啦!”商人的太太回答说。“我的汗流得才多啦!你应当看到我坐在那股热气里流汗的样儿!”
“不过你看到了什么呢?演的什么戏呢?”
“让我告诉你吧!”她说。“我可以把全部的戏都告诉你!我去看过两次。头一晚演的是‘说白戏’。走出场的是一位公主。‘哗啦,呱啦!哈啦,呜啦!’你看她多会讲话!接着一位男子出来了:‘哗啦,呱啦!哈啦,呜啦!’于是太太倒下来了。之后同样的事情又重新开始。公主说:‘哗啦,呱啦!哈啦,呜啦!’于是太太又倒下来了。她那天晚上一共倒下了五次。第二次我去看的时候,整出戏是唱出来的:‘哗啦,呱啦!哈啦,呜啦!’于是太太倒下来了。那时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位非常漂亮的乡下女人。她从来没有到戏院去过,所以她就以为戏演完了。不过我是了解全部情况的,所以我就说,当我上次来看的时候,太太倒下了五次。在这次唱的晚上,她倒下了三次。现在你可以了解这两出戏的情景了——活灵活现,像我亲眼看见的时候一样!”
因为太太老是倒下来,这大概是悲剧了吧?于是他就灵机一动,记起了:那个大舞台面前挂着的幕布在每一幕演完后要落下来;幕上画着一个很大的妇女形象——这就是一边戴着喜剧面具、另一边戴着悲剧面具的艺术之女神。所谓倒下的太太就是这幅画像。这真是不折不扣的喜剧:对于商人的太太说来,他们所讲的和唱的就是“哗啦,呱啦!哈啦,呜啦!”这是一件极大的快事,对于贝儿说来也是如此。加布里尔太太听到了这两出戏的描述后也有同样的感觉。她坐在一旁,脸上露出一种惊奇的表情和一种精神上的优越感。的确,药剂师曾经说过,她作为奶妈,使莎士比亚的《罗蜜欧与朱丽叶》的演出得以“成功”。
经过贝儿解释的“太太倒下了”的这句话,成了这一家的一个幽默的成语。每次家里有一个孩子,一个碗,或任何一件家具跌下来的时候,这句话就被应用。
“谚语和成语就是这样被创造出来的!”加布里尔先生说。他总是从学术的观点来看每一件事情。
除夕,钟敲了十二下,加布里尔太太全家以及寄宿生,每人擎着一杯混合酒,都站立起来。加布里尔先生每年只喝这一杯,因为混合酒对于虚弱的胃是有害的。他们为新年而干杯,同时数着钟声:“一、二”,直到它敲完十二下为止②。这时大家都说:“太太倒下了!”
新年到来了,又过去了。到了圣灵降临节,贝儿已经在这家住了两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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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丹麦的迷信中,杜鹃如果只叫一次,问的人就只能活一年;如果不停的叫下去,问的人就可以活许多年。
②这是流行于整个北欧的一种风俗:在除夕半夜12点钟的时候,全家人都聚集到一起干杯,作为“送旧迎新”的表示。
九
两年过去了,但是声音还没有恢复。我们这位年轻的朋友的前途将会是怎样的呢?
照加布里尔先生的看法,他在小学里当一个教员总是不成问题的。这总算是一种谋生之道,但是想要靠这成家立业是不行的。不过贝儿也没有想到这件事情,虽然药剂师的女儿在他的心里已经占据了一个不小的位置。
“当小学教员!”加布里尔太太说,“当一个老师!你将会成为世界上一个最枯燥乏味的人,像我的加布里尔一样。你是一个天生的舞台艺术家!争取做一个世界的名演员吧!那跟当一个教员有天渊之别!”
当一个演员!是的,这是他的志向。
他在写给那位歌唱教师的信里提到这件事;他把他的志向和希望都讲出来了。他焦急地希望回到作为他故乡的首都去。妈妈和祖母都住在那里,他已经有整整两年没有见到她们了。路程一共只不过三百六十多里,坐快车有六个钟头就可以到了。为什么他们没有见见面呢?离开的时候,贝儿答应到了新地方不请假,也不打算回家探望亲友。妈妈是忙于替人洗衣服和烫衣服的。虽然如此,她还是一直在计划作一次了不起的旅行来看他,哪怕要花一大笔旅费。但是这件事情永远也没有实现。
至于祖母呢,她一提起火车就心惊胆战;这简直等于去诱惑上帝。她也不愿意坐轮船。的确,她是一个老太婆,她不愿意旅行,除非是旅行到上帝那儿去。
这句话是在五月间说的,但是在六月间这位老太婆却旅行起来了,而且是单独一个人旅行。她旅行了那三百六十多里路,到一个陌生的城市里去,到许多陌生的人中间去,为的是要见见贝儿。这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但也是妈妈和祖母一生中所遇到的最不幸的事情。
贝儿第二次问杜鹊:“我还能活多少年呢?”杜鹊就说:“咕!咕!”他的健康和心情都很好!他的未来充满了明朗的阳光。他接到那位慈父般的朋友——歌唱教师——一封令人高兴的信。信上说,贝儿可以回去,大家可以研究一下他的问题,看看有没有什么其他的路可走——因为他再也不能歌唱了。
“去演罗蜜欧吧!”加布里尔太太说。“你的年龄已经足够使你演一个恋人的角色,你的身上也长了一点肉,再也不需要什么化装了。”
“演罗蜜欧吧!”药剂师和药剂师的女儿说。
各种不同的思想在他的头脑里和心胸里震荡着。但是:
谁又能知道明天的事情?
他坐在一个伸向草原的花园里。这是晚上,月亮在照着。他的脸在发热,他的血在奔流,凉爽的空气使他有一种偷快之感。沼泽地上浮着一层雾气。这雾气一起一伏地飘动着,使他想起了妖女的跳舞。这使他想起了那支关于骑士奥洛夫的古老的歌。这位骑士骑着马出去请客人来参加他的婚礼,但是中途被许多妖女拦住了。他们拉他去参加她们的跳舞和游乐,结果使他丧失了生命。这是一个民歌,一首古诗。这天晚上,它所描述的故事在月光和雾气中再现出来了。
贝儿是在一种半睡状态中朝这些东西凝望的。灌木林似乎都具有人和兽的形体。他们静静地立着,雾气在上升,像飘动着的面罩。贝儿在剧院里演出的芭蕾舞里曾经看到过类似的情景——那里面所表现的妖女都戴着薄纱似的面罩,一会儿旋转,一会儿飞翔。不过在这里显现出来的妖女却更是美丽,更是惊人!像这样大的舞台,任何剧院都不可能有的。什么舞台也不能够有这样晴朗的高空,这样明亮的月光。
在雾气中,一个女子的形象清楚地显现出来了。她一下子变成了三个人,而这三个人又一下子变成了许多人。她们就像一群浮动着的女子,手挽着手在跳舞。空气托着她们向贝儿所在的篱笆附近飘来。她们向他点头示意,她们向他讲话,而她们的声音却像银铃一样好听。她们走进花园里来,在他的身边起舞,把他围在她们中间。他什么也没有想,就和她们一道跳起舞来了。他旋转着,好像是在那永远无法忘却的《吸血鬼》舞里一样——但是他并没有想到这件事情。事实上,他心里什么事情也没有想;他被他所看到的周围的美迷住了。
沼泽地是一个又深又蓝的大海,里面长满了五光十色的睡莲。她们用薄纱托着他,从水上一直跳到对岸。岸上的那些古冢,推开了长在它们上面的荒草,变成了烟雾的宫殿,向空中升去,而这些烟雾又变成了大理石。这些庄严的大理石块上盘着许多开满了花的金树和贵重的宝石。每一朵花是一只光彩夺目的鸟儿——它在用人的声音唱着歌。这好像是成手上万的快乐孩子在一起合唱。这是天堂呢,还是妖山?
这些宫殿的墙在移动,在彼此滑过,在向他合拢来。他被围在里面,人间的世界已经成了外界了。他感到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焦急和恐怖。他找不到任何一个出口;但是从地上一直到天花板,从所有的墙上,有许多美丽的年轻女子在向他微笑。她们在外表上看来是栩栩如生,但他不得不想:她们是不是画出来的呢?他很想和她们谈话,但是他的舌头却讲不出一个字来。他的声音完全没有了,他的嘴唇发不出任何音响。于是他倒到地上,比什么时候都感到不幸。
有一个妖女朝他走过来。无疑地,她对他的用意是非常好的,因为她是以他最喜爱的形象出现的。她的样子很像药剂师的女儿;他几乎真的以为就是她了。不过他立刻就发现她的背后是空的;她只有一副漂亮的外表,而她的后面却是空空洞洞,毫无一物。
“这里的一点钟,就是外界的一百年,”她说,“你已经在这里待了整整一点钟了。那些住在这些墙外的、你所认识和所爱的人都已经死了!和我们一道住在这儿吧!是的,你得住在这儿,否则这些墙就要向你挤过来,挤得你全身的血从前额上直向外冒!”
于是墙动起来了,空气热得像火红的烤炉。他的声音又恢复了。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你遗弃了我吗?”他从他痛苦的灵魂深处这样呼喊了一声。
这时祖母就站在他的身边。她把他抱在怀里,吻他的前额,吻他的嘴。
“我亲生的、甜蜜的小伙子!”她说,“我们的上帝不会离开你,他不会离开任何人——甚至于罪大恶极的人。上帝是永远值得赞美和尊崇的!”
她把她的《圣诗集》拿出来——就是那本在许多礼拜日她和贝儿一同念过的《圣诗集》。她的声音是多么响亮啊!所有的妖女们都低下了头——的确,她们也需要休息一下了!贝儿和祖母一道唱,像从前每个礼拜日一样。他的声音立刻就变得非常有力,同时又是多么柔和!这个宫殿的墙开始移动,它们化成了云朵和烟雾。祖母和他一起从高地上走出来,走到高高的草丛中去。萤火虫在这里面闪亮着,月儿在射出光辉。不过他的脚是很疲乏了;不能再移动了;他在草地上倒下来。这可以称得上是一个最柔软的床。他好好地休息了一阵子,然后在圣诗歌中醒了过来。
祖母坐在他身旁,在加布里尔先生的一个小房子里坐在他的床边。他的高烧已经退了,他又恢复了健康和生命。
他害了一场严重的病。那天晚上人们发现他在花园里昏倒了,接着他就发起高烧来。医生认为他再也好不了,他会死去。因此人们才写了一封信,把这件事情告诉他的妈妈。她和祖母都急于想来看他,但是两个人都分不开身。最后祖母就决定单独乘火车来了。
“我只有为贝儿才做这件事情!”她说。“我凭上帝的名义做这件事情;不然的话,我就要认为我是和那些巫婆骑着扫帚在仲夏夜里飞走的!”
十
回家的旅程是欢乐和愉快的。祖母衷心地感谢我们的上帝:贝儿没有先于她死去!车厢里有两个可爱的旅伴和她同行:药剂师和他的女儿。他们谈论着贝儿,可爱的贝儿,好像他们是一家人似的。药剂师说,他将会成为一个伟大的演员。他的声音现在也恢复了;这样的一个歌喉是一件无价之宝。
祖母听到这样的话,该是感到多么快乐啊!这些话是她的生命,她绝对相信它们。在不知不觉中,他们一行到达了首都的车站。妈妈在那里迎接她。
“为了这火车,我们要赞美上帝!”祖母说,“为了我能够安安稳稳地坐上它,我们也要赞美上帝!我们也要感谢这两位可爱的人!”于是她就握了药剂师和他的女儿的手。“铁路真是一件美好的发明——当然是在你坐到站了以后。这时你算是在上帝的手里了!”
接着她就谈着她的甜蜜的孩子。他现在已经脱离了危险,他是和一个富裕的家庭住在一起。这家雇有两个女佣人和一个男佣人。贝儿像这家的一个儿子,并且和望族的其他两个孩子受到同等的待遇——其中有一位是教长的少爷。祖母原先住在驿站的旅馆里;那里的费用真是贵得可怕。后来加布里尔太太请她到她家里去住。她去住了五天,这一家人真是安琪儿——太太尤其是如此。她请她吃混合酒,酒的味道非常好,但是很厉害。
托上帝之福,一个月以后贝儿就可以完全恢复健康,回到京城里来。
“他一定变得很娇,很秀气了!”妈妈说。“他住在这个顶楼上一定会感到不舒服!我很高兴,那位歌唱教师请他去住。不过——”于是妈妈就哭起来,“真是伤心,一个人穷到这种地步,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能在自己家里住下来!”
“切记不要对贝儿讲这样的话!”祖母说,“你不能像我那样了解他!”
“不管他变得多么文雅,他必须有东西吃,有东西喝。只要我的这双手还能够工作,我决不能让他挨饿。霍夫太太说过,他每星期可以在她家吃两次午饭,因为她现在的境况很好。她过过快乐的日子,也尝过困难的滋味。她亲口告诉过我,有一天晚上,她坐在一个包厢里,这位老芭蕾舞女演员在这里有一个固定的座位,这时候,她感到非常不舒服。因为她整天只喝过一点水,吃过一个香菜子小面包。她饿得要病了,要昏倒下来了。‘快拿水来!快拿水来!’大家都喊。‘请给我一点奶油软糕吧!’她要求着,‘请给我一点奶油软糕吧!’她所需要的是一点富有营养的食物,而不是水。现在她不仅有食物储藏室,而且还有摆满了菜的餐桌!”
贝儿仍然住在三百六十里以外的一个地方,但是他已经在幸福地想:他很快就会回到首都来,会看到剧院,会遇见那些亲爱的老朋友——他现在懂得怎样珍惜他们的友情。这种幸福感在他的身体里歌唱着,回荡着;也在他的身体外面歌唱着,回荡着。年轻的幸福时代,充满了希望的时代,处处都是阳光。他的健康在一天一天地恢复,他的心情和神采也在恢复。但是,当他别离的日期迫近的时候,加布里尔太太却感慨起来了。
“你是在走向伟大。你有诱惑力,因为你长得漂亮——这是你在我们家里形成的。你像我一样,非常自然——这更加强了你的诱惑力。你不能太敏感,也不能故意做作。切记不要像达格玛尔皇后①那样敏感,她喜欢在礼拜天用缎带来束住她的绸袖子,而她因此就感到良心不安。不应该只为这点事就大惊小怪呀!我从来不像路克勒细亚②那样难过!她为什么要刺死自己呢?她是天真无邪的,这点她自己知道,全城的人也知道。对于这件不幸的事情,你虽然年轻,你也完全懂得!她尖声大叫,接着就把匕首取出来!完全没有这个必要!我决不会做这种事情,你也决不会的,我们一向都是很自然的。人们应该在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如此。将来你从事艺术工作的时候,你也会继续是这样。当我在报上读到关于你的消息的时候,我将会多么高兴啊!也许你将来会到我们的这个小城市里来,作为罗蜜欧而登台吧。不过我将不会再是奶妈了,我只能坐在正厅的前排来观赏你!”
在别离的这一个星期里,太太忙着洗衣服和烫衣服,为的是好叫贝儿能够穿一身干净的衣服回家,像他来的时候一样。她在他的那颗琥珀心上穿了一根又新又结实的线,这是她希望得到的一件唯一作为“纪念”的东西,但是她没有得到。
加布里尔先生送给了他一本法文字典。这是他学习的时候经常用的一本书,加布里尔先生还在书边的空白处亲笔增补了许多新的东西。太太送给他玫瑰花和心形草,玫瑰花会萎谢;但是心形草只要放在干燥的地方而不受潮,就可以保持一冬。她引了歌德的一句话作为题词: umgang mit frauenist das element guter sitten。她把它译成这样一句话:
“与女子交往是学得良好礼貌的要素。歌德。”
“如果他没有写一本叫做《浮士德》的书!”她说,“他要算是一个伟大的人,因为我读不懂这本书!加布里尔也是这样讲的!”
马德生送了他一张并不太坏的画。这是他亲手画的;上面画的是加布里尔先生吊在一个绞架上,手里还拿着一根桦木条。标题是:“把一个伟大的演员引向知识之路的第一个导师。”教长的儿子普里木斯送了他一双新拖鞋。这是牧师夫人亲自缝的,但是尺寸太大,普里木斯在头一年简直没有办法穿。鞋底上有用墨水写的这样的题词:“作为一个伤心的朋友的纪念。普里木斯。”
加布里尔先生全家一直把贝儿送到车站。“我不能叫人说没有‘惜别’就让你离开了!”太太说,接着她就当场在车站上吻了他一下。
“我并不觉得难为情!”她说,“只要一个人是正大光明的,他做什么事也不怕!”
汽笛响起来了。小马德生和普里木斯高声喝彩,“小家伙们”也在旁边助兴,只有太太在一边擦眼泪,一边挥着手帕。加布里尔先生只说了一个字:vale!③
村镇和车站在旁边飞过去了。这些地方的人是不是也像贝儿一样快乐呢?他在想这个问题,他在赞美自己的幸运。他想起了那个看不见的金苹果——当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祖母在自己手里看到的那个金苹果。他想起了他在水沟里获得的那件幸运的东西,特别是他重新获得的声音和他最近求得的知识。他现在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他内心里唱着愉快之歌。他费了很大的气力控制住自己,没有让自己在车厢里高声地唱出来。
首都的塔顶现出来了,建筑物也露面了。火车开进了车站。妈妈和祖母在等着接他。此外还有一个人:即原姓佛兰生的霍夫太太。她现在全身装订得④整整齐齐,是宫廷“订书匠”霍夫的夫人。她不管是境况坏还是境况好,从来不忘记她的朋友。她像妈妈和祖母一样,非吻他一下不可。
“霍夫不能和我一道来!”她说。“他得待在家里为皇上的私人图书馆装订一部全集。你很幸运,但我也并不差。我有我的霍夫、一个炉边的角落和一张安乐椅。每星期我请你到我家里来吃两次饭。你将可以看到我的家庭生活。那是一部完整的芭蕾舞!”
妈妈和祖母几乎可以说找不到机会和贝儿讲一句话,但是她们望着他,同时她们的眼里射出幸福之光。他得坐上一辆马车开到新的家去——那位歌唱家的住所。她们笑,但同时他们也哭起来。
“他成了一个多么可爱的人啊!”祖母说。
“像他出门的时候一样,他还有一个和善的面孔呢!”妈妈说。“将来他登上舞台的时候,仍然会保留住这副面容!”
马车在歌唱家的门口停下来。主人不在家。老佣人把门打开,领着贝儿到他房间里去。四周的墙上挂着许多作曲家的画像;壁炉上放着一尊发光的白石膏半身像。
这个老头儿的头脑有些呆笨,但是却非常忠诚可靠。他把写字台的抽屉以及挂衣服的钩子都指给他看,同时还答应他说,愿意替他擦皮鞋。这时歌唱家回来了,热烈地握着贝儿的手,表示欢迎。
“这就是整个的住所!”他说,“你住在这儿可以像在你自己家里一样。客厅里的钢琴你可以随便使用。明天我们要听一听,看你的声音究竟变得怎样。这位是我们宫殿的看守人——我们的管家!”于是他就对这位老头儿点点头。“一切东西都整理了一番。为了欢迎你的来临,壁炉上的卡尔·马利亚·韦伯又重新擦了一次白粉!他一直是肮脏得可怕。不过摆在那上面的并不是韦伯;那是莫扎特。他是从哪里搬来的?”
“这是老韦伯呀!”佣人说,“我亲自把他送到石膏师那儿去,今天早晨才把他取回来的!”
“不过这是莫扎特的半身像,而不是韦伯的半身像呀!”
“请原谅,先生!”佣人说,“这是老韦伯呀,他只不过给洗擦了一番罢了!因为他上了一层白粉,所以主人就认不出来了!”
这只有那位石膏师可以证明——不过他从石膏师那里得知,韦伯已经跌成了碎片;因此他就送了一尊莫扎特的像给他。但这跟放在壁炉上有什么分别呢?
在头一天,贝儿并不需要演唱什么东西。不过当我们这位年轻的朋友来到客厅里的时候,他看见了钢琴和在那上面摊开的《约瑟夫》。于是他就唱起《我的第十四夜》来;他的声音像铃铛一样地响亮。它里面有某种天真和诚恳的气质,但同时又充满了力量和丰满。歌唱家一听到,眼睛就湿润了。
“应该这样唱才对!”他说,“而且可以唱得比这还好一点。现在我们把钢琴盖上吧,你应该休息了!”
“今天晚上我还得去看看妈妈和祖母!我已经答应过她们。”于是他就匆匆地走开了。
落日的晚霞照在他儿时的屋子上,墙上的玻璃片反射出光来,这简直像一座用钻石砌的宫殿。妈妈和祖母坐在顶楼上等他——这需要爬好长一段楼梯才能达到,但是他一步跳三级,不一会就来到了门口。许多亲吻和拥抱在等待着他。
这个小小的房间是非常清洁整齐的。那只老熊——火炉——和藏着他木马时代的一些秘密宝藏的那个橱柜仍然在原来的地方;墙上仍然挂着那三张熟识的人像:国王像,上帝像和用一张黑纸剪出的“爸爸”的侧影。妈妈说,这跟爸爸的侧像是一模一样,如果纸的颜色是白的和红的,那还要更像他,因为他的面色就是那样。他是一个可爱的人!而贝儿简直就是他的一个缩影。
他们有许多话要谈,有许多事情要讲。他们将要吃碎猪头肉冻⑤,同时霍夫太太也答应今晚要来看他们。
“不过这两个老人——霍夫和佛兰生小姐——怎么忽然想起要结婚呢?”贝儿问。
“他们考虑这件事已经有好多年了!”妈妈说。“你当然知道,他已经结过婚。据说他干这桩事是为了要刺激佛兰生小姐一下,因为她在得意的时候曾经瞧不起他。他的太太很有钱,但是老得够瞧,而且还得拄着一对拐杖走路,虽然她的心情老是那么高兴。她老是死不了;他只好耐心地等待。如果说他是像故事中所讲的那个人物,每个礼拜天把这位老太婆放在阳光里坐着,好让我们的上帝看到她而记得起把她接走,那我一点也不会感到惊奇。”
“佛兰生小姐静静地坐在一旁,等待着。”祖母说。“我从来也没有想到,她会达到目的。不过去年霍夫太太忽然死了,因此她就成了那家的主妇!”
正在这时候,霍夫太太走进来了。“我们正谈起您,”祖母说。“我们正在谈论着您的耐心和您所得到的报偿。”
“是的,”霍夫太太说,“这没有在年轻的时候实现。不过只要一个人的身体好,就永远是年轻的。这是我的霍夫讲的话——他有一种最可爱的想法。他说,我们是一部好的旧作品,装订成一册书,而且在背面上还烫金呢。有了我的霍夫和我那个炉边的角落,我感到真幸福。那个火炉是瓷砖砌的:晚间生起火来,第二天整天还是温暖的。这真是舒服极了!这简直是像在那个芭蕾舞《细尔茜之岛》的场景里一样。你们还记得我演细尔茜⑥吗?”
“记得,那时你非常可爱!”祖母说。“一个人的变化是多么大啊!”她说这句话并没有任何恶意,而对方也不作如此想法。接着大家就一同吃茶和碎猪头肉冻。
第二天上午,贝儿到商人家里去拜访。太太接待他,握了他的手,同时叫他在她身边的一个座位上坐下来。在和她谈话的时候,他对她表示衷心的感谢,因为他知道,商人就是那位匿名的恩人。不过这件秘密太太还不知道。“那正是他的本色!”她说;“这不值得一谈!”
当贝儿谈到这件事情的时候,商人很生气。“你完全弄错了!”他说。他打断了话题,接着就走开了。
费利克斯现在是一个大学生。他打算进外交界工作。
“我的丈夫认为这是发疯,”太太说,“我没有什么意见。天老爷自然会有安排!”
费利克斯不在家,因为他正在剑术教师那里学习击剑。
回到家来,贝儿说他是多么感谢这位商人,但是他却不接受他的感谢。
“谁告诉你,他就是你所谓的恩人呢?”歌唱家问。
“我的妈妈和祖母讲的!”贝儿回答说。
“这样说来,那么一定就是他了!”
“您也知道吧?”贝儿说。
“我知道。但是我不会让你从我身上得知这件事的真相的。从现在开始,我们每天早晨在家中练习歌唱一个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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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她是13世纪丹麦的一个有名的皇后。
②她是古罗马传说中一个非常忠心于丈夫的女子。一个叫做塞斯都斯的男子见她美丽和忠诚,在一天晚上乘她不备的时候破坏了她的贞操。第二天早晨她因羞愤而用匕首把自己刺死。莎士比亚曾把她的故事写成一首长诗。英国17世纪的名演员海吾德(thomas hey。它的意思是“装订”——订书匠的常用语。它在这里有双关的意思:(1)霍夫先生很胖,衣服穿在身上绷得紧紧的,像一部装订好的书一样;(2)霍夫先生到底是订书匠,总是三句话不离本行。
③这是阿拉伯神话中的“凤凰”。据说它活了若干年以后,就用香料在阿拉伯筑起一个窠,然后唱出一首哀歌,拍着双翅扇起火来把这个窠烧掉,自己也被烧成灰。但是从灰烬中它又产生新的生命。
④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她善于讲话,她所吐出的是“字字珠玑”,极有价值。
⑤即他的心地很好的意思。
⑥《白衣姑娘》是法国作曲家布阿德约(f. a. boieldieu,1775-1834)根据英国作家司各特(ner,1813-1883)是德国的名作曲家,“音乐剧”的创始人。
②这是莫扎特于1787年发表的一部歌剧,原名为don giovanni。
③罗恩格林(lohengrin)是瓦格纳1848年发表的一部同名歌剧中的主人公。
十六
在一个一年一度的盛大美术展览会上,贝儿有一天遇见了费利克斯。后者站在一位年轻美貌的女子画像面前。她是一位寡妇男爵夫人——一般人都这样称呼她——的女儿。这位男爵夫人的沙龙是名流以及艺术和科学界重要人物的集中地。她的女儿刚刚满十六岁,是一个天真可爱的孩子。这张画像非常像她,是一件艺术品。
“请到隔壁的一个大厅里去吧,”费利克斯说,“这位年轻的美人和她的妈妈就在那儿。”
她们在聚精会神地观看一幅表现性格的绘画。画面是一片田野。两个结了婚的年轻人在田野上骑着一匹马奔驰,彼此紧紧地拉着。但是主要人物却是一个年轻的修道士。他在凝望这两位幸福的旅人。这个年轻人的脸上有一种悲哀的梦幻似的表情。人们可以从他的脸上看出他内心的思想和他一生的历史:他失去了目标,失去了极大的幸福。他没有获得人间的爱情。
老男爵夫人看到了费利克斯。后者对她和她的女儿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贝儿也按着一般的习惯向她们致敬。寡妇男爵夫人在舞台上看见过他,因此立刻就认出来了。她和费利克斯说了几句话以后,就和贝儿握手,同时友善地、和气地和他交谈了一会儿:“我和我的女儿都是你的崇拜者!”
这位年轻的小姐在这一瞬间是多么美丽啊!她差不多是怀着一种感谢的心情,用一双温柔、明亮的眼睛在望着他。
“我在我的家里看到了许多极有特色的艺术家,”寡妇男爵夫人说,“我们这些普通人需要在精神上常常换换空气。我们诚恳地欢迎你常来!我们年轻的外交家,”她指着费利克斯,“将会先把你带到我家里来一次。以后我希望你自己会认识路!”
她对他微笑了一下。这位年轻的小姐向他伸出手来,非常自然和诚恳,好像他们老早就认识似的。
在一个晚秋的、寒冷和雨雪纷飞的晚上,这两位出生在富有的商人的屋子里的年轻人到来了。这种天气适宜于坐车子,而不适宜于步行。但是这位富有的少爷和这位舞台上的第一个歌唱家裹在大衣里,穿着套鞋,戴着风帽,却是步行来了。
从这样一种恶劣的天气走进一个豪华而富有风雅情趣的屋子里来,的确是像走进一个童话的国度。在前厅里,在铺着地毯的楼梯前面,种种不同的花卉、灌木和棕榈杂陈,显得极为鲜艳。一个小小的喷泉在向一个水池喷着水。水池的周围是一圈高大的水芹。
大厅里照耀得金碧辉煌。大部分的客人已经在这里集中,很快这里就要变得拥挤了。后面的人踩着前面的人的丝绸后据和花边,周围是一片嘈杂而响亮的谈话声。这些谈话,整个地说来,与这里的豪华气象最不相称。
如果贝儿是一个爱虚荣的人物——事实上他不是——他可以理解这个晚会是为他而开的,因为这家的女主人和她的容光焕发的女儿是在那样热烈地招待他。年轻和年老的绅士淑女们也都在对他表示恭维。
音乐奏起来了。一位年轻的作家在朗诵他精心写出的一首诗。人们也唱起歌来了,但是人们却考虑得很周到,没有要求我们可敬的年轻歌唱家来使这个场合变得更完整。在这个华贵的沙龙里,女主人是分外的殷勤、活泼和诚恳。
这要算是踏进上流社会的第一步。很快我们的这位年轻朋友也成了这个狭小的家庭圈子里的少数贵宾之一。
歌唱教师摇摇头,大笑了一声。
“亲爱的朋友,你是多么年轻啊!”他说,“你居然和这些人混在一起而感到高兴!他们在一定的程度上有他们的优点,但是他们瞧不起我们这些普通人呀。他们把艺术家和当代的名人邀请到他们圈子里去,有的是为了虚荣,为了消遣,有的是为了要表示他们有文化。这些人在他们的沙龙里,也无非像花朵在花瓶里一样。他们在一个时期内被当做装饰品,然后就被扔掉。”
“多么冷酷和不公平啊!”贝儿说,“您不了解这些人,而且您也不愿意去了解他们!”
“你错了!”歌唱教师回答说。“我和他们在一起不会感到舒服的!你也不会的!这一点他们都记得,也都知道。他们拍着你和望着你,正如他们拍着一匹比赛的马儿一样,其目的是希望它能赢得赌注。你不是属于他们那一伙人的。当你不再是在风头上的时候,他们就会抛弃你的。你还不懂得吗?你还不够自豪。你只是爱虚荣,你和这些上层人物混在一起就正说明了这一点!”
“假如您认识那位寡妇男爵夫人和我在那里的几位新朋友,”贝儿说,“您决不会讲这样的话和作出这样的判断来的!”
“我不愿意去认识他们!”歌唱教师说。
“你什么时候宣布订婚呢?”费利克斯有一天问。“对象是妈妈呢,还是女儿?”于是他就大笑起来。“不要把女儿拿走吧,因为你这样做,所有的年轻贵族就会来反对你,连我都会成为你的敌人——最凶恶的敌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贝儿问。
“你是她们最喜欢的人!你可以随时进出她们的大门。妈妈可以使你得到钱,变成一个望族呀!”
“请你不要和我开玩笑吧!”贝儿说。“你所讲的话没有丝毫趣味。”
“这不是趣味问题!”费利克斯说。“这是一种非常严肃的事情!因为你决不应该让她老人家坐着长吁短叹,变成一个双重寡妇呀!”
“我们不要把话题扯到男爵夫人身上去吧,”贝儿说,“请你只开我的玩笑吧——只是开我的玩笑。我可以回答你!”
“谁也不会相信,在你这方面你是单从爱情出发的!”费利克斯继续说。“她已经超出美的范围之外了!的确,人们不是专靠聪明生活的!”
“我相信你有足够的文化和知识,”贝儿说,“而不致于这样无理地来谈论一个女性。你应该尊敬她。你常到她家里去。我不能再听这类的话语!”
“你打算怎么办呢?”费利克斯问。“你打算决斗吗?”
“我知道你曾经学过这一手,我没有学过,但是我会学会的!”于是他就离开了费利克斯。
过了一两天以后,这两位在同一个房子里出生的孩子——一个出生在第一楼,另一个出生在顶楼上——又碰到一起了。费利克斯和贝儿讲话的态度好像在他们之间没有发生过裂痕似的。后者回答得非常客气,但是非常直截了当。
“这是怎么一回事情?”费利克斯说。“我们两人最近很有点儿别扭。但是一个人有时得开点玩笑呀,这并不能算做轻浮!我不愿意别人对我怀恨,让我们言归于好、忘记一切吧!”
“你能够原谅你自己的态度吗?你把我们都应该尊敬的一位夫人说成那个样子!”
“我是说的老实话呀!”费利克斯说。“在上流社会中,人们可以谈些尖刻的话,但是用意并非就是那么坏!这正如诗人们所说的,是加在‘每天所吃的枯燥乏味的鱼’上的一撮盐。我们大家都有点恶毒。亲爱的朋友,你也可以撒下一点盐,撒下天真的一丁点儿盐,刺激刺激一下呀!”
不久,人们又看见他们肩并肩地在一起走了。费利克斯知道,过去不只一个年轻美貌的姑娘在他身旁走过而不会瞧他一眼;但是她们现在可就要注意他了,因为他是在和“舞台的偶像”在一起。舞台的灯光永远在舞台的主角和恋人身上撒下一道美丽的光环。哪怕他是大白天在街上走路,这道光环仍然罩在他的身上,虽然它惯常是熄灭了的。舞台上的艺术家大多数是像天鹅一样,人们看他们最好是当他们在演出的时候,而不是当他们在人行道上或散步场上走过的时候。当然例外的情形也有,而我们的年轻朋友就是这样。他下了舞台后的风度,决不会搅乱人们在当他表演乔治·布朗、哈姆雷特和罗恩格林时对他已形成的概念。不少年轻的心把这种诗和音乐的形象融成一气,和艺术家本人统一起来,甚至还把他理想化起来。他知道,他的情形就是如此,而且他还从这种情形获得某种快感!他对他的艺术和他所拥有的才华感到幸福。但是年轻幸福的脸上有时也会笼罩上一层阴影。于是钢琴上的曲子便引出这样一支歌:
一切东西都会消逝——消逝,
青春、希望和你的朋友。
一切都会像风儿一样奔驰,
再也没有一个回来的时候!
“多么凄楚啊!”那位寡妇男爵夫人说,“你是十二分的幸运!我从来没有看见一个人像你这样幸运!”
“智者梭伦①曾经说过,一个人在没有进入坟墓以前不应该说他幸运!”他回答说,他严肃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假如我还没有愉快和感谢的心情,那将是一种错误,一种罪过。我不是这样。我感谢上天委托给我的东西,但是我对它的评价却与别人不同。凡是能冲上去、能散发出来的焰火,都是美丽的!舞台艺术家的工作也同样是昙花一现的。永恒不灭的明星,与忽然出现的流星比起来,总会被人忘记。但当一颗流星消逝了的时候,除了一项旧的记载以外,它不会留下任何长久的痕迹。新的一代不会知道、也无从想象那些曾经在舞台上迷住他们曾祖父母的人。青年人可能轰轰烈烈地称赞黄铜的光泽,正如老年人曾经一度称赞过真金的光彩一样。诗人、雕刻家、画家和作曲家所处的地位,要比舞台艺术家有利得多,虽然他们在现实生活中遭受到困苦和得不到应有的承认,而那些能够及时表演出他们的艺术的人却过着豪华和由偶像崇拜而产生的骄傲的生活。让人们崇拜那色彩鲜明的云块而忘记太阳吧。但是云块会消逝,而太阳会永远照着,给新的世世代代带来光明。”
他在钢琴面前坐下来,即席创作了一个从来不曾有过的富于思想和力量的曲子。
“美极了!”寡妇男爵夫人打断他说。“我似乎听到了整个一生的故事!你把你心里的高歌用音乐唱出来了!”
“我在想《一千零一夜》,”那位年轻的小姐说,“在想那盏幸运的神灯,在想阿拉丁!”她用她那天真、泪水汪汪的眼睛向前面凝望。
“阿拉丁!”他重复这个词。
这天晚上是他的生活的转折点。无疑地,这是新的一页的开始。
在这一年流水般的岁月里,他遭遇到了一些什么呢?他的脸上已经失去了那新鲜的光彩,虽然他的眼睛比从前明亮得多。他常常有许多夜晚不睡,但并不是因为他在狂欢、戏闹和牛饮——像许多有名的艺术家一样。他不大讲话,但是比以前更快乐。
“你在沉思默想些什么东西呢?”他的朋友歌唱教师说,“你近来有许多事情都不告诉我!”
“我在想我是多么幸运!”他回答说。“我在想那个穷苦的孩子!我在想阿拉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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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梭伦(solon,约公元前638~约公元前559),古雅典政治家和诗人。传为古希腊“七贤”之一。
十七
如果按照一个穷人的儿子所能期望得到的东西来衡量,贝儿现在所过的生活要算是很幸福和愉快的了。他的手头是这样宽裕,正如费利克斯曾经说过的一样,可以大大地招待他的朋友一番。他在想这件事情,他在想他最早的两个朋友——妈妈和祖母。他要为她们和自己举行一次招待会。
这是一个美丽的春天日子。他请这两位老人坐上马车到城外去郊游一番,同时也去看看歌唱教师新近买的一座小村屋。当他们正坐上车子的时候,有一位衣着寒碜的、约摸有三十来岁的女人走了过来。她手里拿着一封由霍夫太太签名的介绍信。
“你不认识我吗?”女人说。“我就是那个大家称为‘小髦发头’的人!髦发现在没有了。它曾经是那么多,现在全都没有了;但是好人仍然还在!我们两人曾同时演出过一个芭蕾舞剧。你的境遇要比我的好得多。你现在成了一个伟大的人。我已经离了两个丈夫,并且现在也不做舞台工作了!”
介绍信请求他送她一架缝纫机。
“我们两人同时演出了哪一个芭蕾舞剧呢?”贝儿问。
“《巴杜亚的暴君》,”她回答说。“我们在那里面演两个小小的侍从:我们穿着蓝天鹅绒的衣服,戴着无边帽。你记得那个小小的玛莉·克纳路普吗?在那个行列中,我正走在你的后面!”
“而且还踢着我的小腿呢!”贝儿笑着说。
“真的吗?”她问。“那么我的步子是迈得太大一点了。不过你走到我的前面很远!比起用腿来,你更善于运用你的脑袋!”于是她掉过她那忧郁的面孔,娇媚地望了他一眼。她相信,她的这句恭维话说得很有风趣。贝儿是很慷慨的:他答应送她一架缝纫机。那些把他赶出芭蕾舞的道路、使他能做出更幸运的事业的人之中,小小的玛莉的确算得是一个很得力的人。
他很快就来到了商人的屋子前面。他爬上妈妈和祖母所住的顶楼。她们已经穿上了她们所有的最好的衣服。碰巧霍夫太太在拜访她们,因此她也被请去郊游了。她的心里曾经斗争了一下,最后写了一个便条送给霍夫先生,说她接受了邀请。
“贝儿净得到一些最好的恭维!”她说。
“我们这次出行也很排场!”妈妈说,“而且是坐这样一辆漂亮和舒服的车子!”祖母说。
离城不远,在御花园的近旁,有一座舒适的小房子。它的四周长满了葡萄和玫瑰,榛子和果树。车子就在这儿停下来,因为这就是那个村屋。一位老太婆来接待他们。她跟妈妈和祖母很熟,因为她常常帮助她们,给她们一些衣服洗和烫。
他们看了看花园,也看了看屋子。这里有一件特别有趣的东西;一间种满了美丽的花儿的玻璃房。它是和起坐间连在一起的。一扇活动门可以一直推进墙里面去。“这倒很像一个侧面布景!”霍夫太太说。“人们只须用手一推,它就不见了,而且坐在这儿就好像是坐在雀笼子里一样,四周全是繁缕草①。这叫做冬天的花园!”
睡房也有它独特可爱的风格。窗子上挂着又长又厚的窗帘,地上铺着柔软的地毯,此外还有两把非常舒服的靠椅,妈妈和祖母觉得非坐一下不可。
“坐在这上面,一个人就要变得懒起来了!”妈妈说。
“一个人会失去体重!”霍夫太太说。“的确,你们两个弄音乐的人,在舞台上忙碌了一阵以后,可以在这里舒舒服服地休息。我也懂得这种滋味!我想,在梦里,我的腿仍然在跳得很高,而霍夫的腿却在我的身旁同样地跳得很高。这不是很好玩么:‘两个人,一条心!’”
“这里的空气很新鲜。比起顶楼上的那两个小房间来,这儿要宽大得多!”贝儿睁着一对发亮的眼睛说。
“一点也不错!”妈妈说。“不过家里也不算坏呀!我的甜蜜的孩子,你就是在那儿生的,你的爸爸和我在那儿住过!”
“这儿要好得多!”祖母说。“这究竟是一整幢房子呀。我高兴,你和那位难得的绅士——歌唱教师——有这样一个安静的家。”
“祖母,我也为你高兴呀!亲爱的好妈妈,我也为你高兴呀!你们两人将永远住在这儿。你们不须再像在城里一样,老是爬很高的楼梯,而且住的地方是那样挤,那样窄!我将请一个人来帮你们忙,而且要使你们像在城里一样,经常能看见我。你们满意不?你们高兴不?”
“这个孩子站在这里,说的一大篇什么话呀!”妈妈说。
“妈妈,这幢房子,这个花园,这里的一切,全都是你的呀!祖母,这也全都是你的呀!我所努力要做到的事情,就是希望你们能得到这件东西。我的朋友——歌唱教师——曾热心地帮助我来把这件东西准备好。”
“孩子,我不懂你这话的意思!”妈妈叫出声来。“你要送给我们一座公馆吗?是的,亲爱的孩子,要你的能力做得到,你是愿意这样办的!”
“我不是开玩笑呀!”他说,“这幢房子是属于你和祖母的呀!”于是他便吻了她们两人一下。她们立刻就落下眼泪来。霍夫太太的眼泪落得也不比她们少。
“这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一刻!”贝儿大声说,同时把她们三个人拥抱了一番。
现在她们得把这儿所有的东西重新看一次,因为这都是属于她们的。她们现在有了那个漂亮的小玻璃房;她们可以把屋顶上的五六盆花搬到这儿来。她们不再只有一个食橱,而有一个宽大的食物储藏室。甚至厨房都是一个温暖而完整的小房间。烤炉和灶连在一起,而且还有一个烟囱;妈妈说,这简直像一个又大又光的熨斗。
“现在你们像我一样,也有一个炉边的角落,”霍夫太太说。“这儿简直是太理想了!人们在这个世界上所能希望得到的东西,你们都得到了!你,我的驰名的朋友,也是一样!”
“并不是一切都有了!”贝儿说。
“那个娇小的妻子自然会来的!”霍夫太太说。“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了!她是谁,我已经心里有数了!但是我决不会宣扬出来的!你这个了不起的人啊!你看,这一切不是象一出芭蕾舞吗?”她大笑起来,眼睛里流出了眼泪。,妈妈和祖母也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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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是fuglegraes,由fugle(鸟)和graes(草)两字合成的,故直译就是“鸟儿吃的草”。
十八
写出一部歌剧的乐谱和内容,同时自己又在舞台上把它演唱出来——这是一件再伟大和幸福不过的工作。我们的年轻朋友有一种与瓦格纳相同的才能:他自己能够创作出戏剧诗来。但是他能不能像瓦格纳一样,有充分的音乐气质来创造出有重要意义的音乐作品呢?
勇气和失望在他的心里轮番交替着。他无法摒除他的这个“固定思想”。多少年来,它像一个幻象似地不时显现出来。现在它成了一件可能的事情——成了他的生命的目标。钢琴上发出的许多自由幻想,正如从“可能国度”的海岸上飞来的候鸟一样,一概都被欢迎。那些旋律,那些具有特征的春天之歌,预示着一个尚未发现的音乐的国度。寡妇男爵夫人在这些东西中看到了某种预兆,正如哥伦布在没有看到地平线上的陆地以前,从海浪漂来的绿枝中就已经有了某种预感一样。
陆地是存在的!幸运的孩子将会到达彼岸。每个吐露出的字都是一颗思想的种子。她——那个年轻、美丽、天真的女子——已经吐露出这个字:阿拉丁。
我们的年轻朋友就是一个像阿拉丁那样幸运的孩子!阿拉丁活在他的心里。他怀着同情和愉快的心情,把这首美丽的东方的诗重复读了不知多少次。不久他就取得了戏剧的形式,一幕接着一幕地发展成为字句和音乐。它越发展,音乐的思想就越变得丰富。当这部诗作,快要完成的时候,它就像是第一次凿开了的音乐的水源:一股新鲜、丰富的泉水从它里面流出来。于是他又重新改造他的作品。几个月以后,一部新的歌剧,以更有力的形式出现了:《阿拉丁》。
谁也不知道这部作品;谁也没有听到过它的一个小节——甚至最同情他的那位朋友歌唱教师都没有听过。在剧院里——这位年轻的歌唱家每天晚上用他的歌声和卓越的表演迷住观众——谁也不曾想到,这位把整个生命和精神投入他所扮演的角色中去的年轻人,还在过一种更紧张的生活。是的,一连有好几个钟头,他在聚精会神地完成一件巨大的音乐作品——从他自己的灵魂里流出来的作品。
歌唱教师从来没有听到过歌剧《阿拉丁》的一个节拍。当它躺在他的桌子上,准备让他通读的时候,它已经是一部充满了音符和歌词的完整作品了。它会得到怎样的评语呢?当然是一个严厉和公正的判词。这位年轻的作曲家一会儿怀着最好的希望,一会儿又觉得这整个的事儿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梦想。
两天过去了。关于这件重要的事情他们连一个字也没有提。最后,歌唱教师手里拿着他已经看过的乐谱站在他的面前。他的脸上有一种特殊的表情,但这并不足以说明他的心事。
“我的确没有料到这样的东西!”他说。“我不相信这会是你写的。是的,我还作不出一个明确的判断,因此我还不敢发表意见。在乐器组合方面,偶尔也有些错误——不过这种错误是很容易纠正过来的。有许多个别的地方是非常大胆和创新的,人们必须在恰当的条件下来听才对!正如在瓦格纳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卡尔·玛利亚·韦伯的影响一样,在你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海顿的痕迹。你的新的创造,对我说来还有一定的距离;但你本人则和我是如此接近,要叫我下一个正确的判断是很难的。我最好是不下判断。让我来拥抱你吧!”他大声说,满面都是愉快的笑容。“你是怎样写出这样的作品来的?”他紧紧地用双臂抱着他。“幸福的人啊!”
通过报纸和“闲聊”,全城马上就传播着一些关于这部新歌剧和这位舞台上驰名的年轻歌唱家的传说。
“他不过是一个寒碜的裁缝,把案板上剩下的一些碎料拼凑成一件孩子的衣服罢了!”有些人说。
“这是由他自编、自写、自唱的!”另外有些人说。“他是连上三层楼高的天才!而他的出身更高——他是在顶楼上生的!”
“这里面有一段双簧:他和歌唱教师!”人们说。“他们现在要敲起一唱一和和彼此吹捧的号鼓了。”
歌剧现在正在被大家研读着。凡是表演其中角色的人都不发表意见。“我们不能让人们说,判断是从剧院发出来的!”他们说。他们的面孔都非常严肃,没有表示出任何期望。
“这个作品里的喇叭声太多!”一位自己也作曲的年轻喇叭手说。“希望他自己不要让喇叭顶进他的腰里去!”
“它显示出天才;它写得很漂亮,具有美好的旋律和性格!”也有人这样说。
“明天在这个时候,绞架就搭起来了,”贝儿说。“判词也许是已经决定了!”
“有的人说这是一部杰作!”歌唱教师说。“另外有些人说,这是一部东拼西凑的东西!”
“真理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呢?”
“真理!”歌唱教师说,“是的,请告诉我吧!请看上面的那颗星吧!请明确地把它的位置告诉我吧!请闭起你的一只眼睛!你能看见它吗?现在请你只用另一只眼睛再去看它!星已经改变了位置,不在原来的地方了。同一个人的不同的眼睛对事物的看法有这样大的差别,许多人的看法会没有差别吗?”
“不管结果是怎样,”我们的年轻朋友说,“我必须知道我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我必须认识什么我得完成,什么我得放弃。”
夜降临了,决定之夜降临了。
一个知名的艺术家将会达到更高的地位,或者在这次巨大而徒劳的努力中受到屈辱:成功或者失败!这是全城的一个事件。人们在街上通夜站在票房门口,为的是想得到一个座位。剧院是挤得满满的。女士们带来大把的花束。她们将会又把这些花束带回家去呢,还是抛向胜利者的脚下?
寡妇男爵夫人和她美丽的年轻女儿坐在乐队上方的包厢里。观众中有一种不安,有一种低语,有一种骚动。但是当乐队指挥就了位,序曲开始奏起来的时候,这一切就都停止了。
谁不记得亨塞尔的音乐“sil'oiseau j'etais”①呢?它奏出来真像欢乐的鸟鸣。现在这里也有类似的情景:欢乐的、玩耍着的孩子,愉快的、混杂不清的孩子的声音;杜鹃和他们唱和;画眉在对鸣。这是天真无邪的孩子们的玩耍和欢乐——阿拉丁的心情。接着大雷雨袭来了,这时努勒丁就使出他的威力:一道致命的闪电打下来,把一座山劈成两半。于是一片温柔、诱惑人的声音飘出来了——这是从魔窟里发出的一个声音:化石般的洞口里亮着一盏明灯,上空响着厉害的精灵的拍翅声。这时弯管乐号奏出一首圣诗;它是那么温存、柔和,好像是从一个孩子嘴里唱出的一样。起初是一管单号在奏;接着又有另外一管,最后就有许多管一起奏起来了。它们在同一的调子中融成一片,然后渐渐地扩展到丰满而有力的程度,好像是最后审判日的号角一样。神灯已经在阿拉丁的手里了!一股壮丽的旋律的狂澜涌现了出来。只有精灵的首领和音乐的巨匠才能够发出这样的声音。
在疯狂的掌声中,幕慢慢地开启了。在乐队指挥的指挥棒下,这掌声就像是号角齐鸣的进行曲。一个早熟的、漂亮的男孩子在演唱。他长得那么高大,但又是那么天真。他就是阿拉丁,在一些别的孩子中跳跃。祖母一定马上就会说:“这就是贝儿。这简直跟他在家里、在顶楼上、在炉子和衣柜之间的跳跃没有丝毫分别。看他的心情,他连一岁也没有长大!”
在他走下石洞去取那盏神灯之前,努勒丁命令他祈祷。他是用多大的信心和热忱念出那段祈祷文啊!他的歌声把所有的观众都迷住了。这是因为他心中具有纯洁和虔诚的旋律,才能唱出这样的歌呢,还是因为他具有白璧无瑕的天真?欢呼声简直没有休止。
把这支歌重唱一次可以说是一种亵渎的行为。大家要求再听这支歌,可是没有得到反应。幕落下来了。第一幕结束。
所有的批评家都变得目瞪口呆。大家都怀着一种愉悦的心情,静待进一步的欣赏和享受。
乐池里飘出了几行音乐,于是幕启了。音乐的旋律,像格鲁克的《阿尔米德》②和莫扎特的《魔笛》一样,把每一个人都深深地吸引住了。阿拉丁站在那个奇异的花园里的场面展开了。一种柔和、低微的音乐从花朵和石头里飘出来,从泉水和深深的峡谷里飘出来。种种不同的旋律融汇在一起,形成一个伟大的和声。在合唱中,人们可以听到精灵的飞行。这声音一忽儿远,一会儿近,慢慢扩展到极高的限度,而又忽然消逝。阿拉丁的独白之歌,被这些和谐的调子衬托着,慢慢地升上来。它就是人们所谓的伟大的抒情诗,但它跟人物和场面是配合得那么好,它成了整个歌剧不可缺少的部分。这种洪亮、引起共鸣的歌声,这种从心里发出的、热情的音乐,使得大家鸦雀无声,陷入狂热的境地。当他在众精灵的歌声中伸出手取得了那盏幸运的神灯的时候,这种热忱高涨到了不可再高的地步。
花朵像雨点似地从各方面抛来。他的面前展开了一块由鲜花铺成的地毯。
对于这位年轻的艺术家说来,这是他生命中多么伟大、多么崇高的一个时刻啊!他觉得,比这还伟大的一个时刻永远不会再来。一个由月桂花所编成的花环碰着他的前胸,然后又滚下来,落在他的脚下。他已经看见了这是从谁的手里抛出来的。他看到坐在离舞台最近的一个包厢里的那个年轻女子——那个年轻的女男爵。她慢慢地站起来,像一位代表“美”的精灵,在为他的胜利而欢呼。
一把火透过了他的全身;他的心在膨胀——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现象。他弯下腰来,捡起这个花环,把它按在自己的心上。就在这同时,他向后倒下去了。昏过去了吗?死了吗?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幕落下来了。
“死了!”这是一个回音。在胜利的快乐中死了,像索福克勒斯在奥林匹亚竞技的时候一样,像多瓦尔生在剧院里昕贝多芬的交响乐的时候一样。他心里的一根动脉管爆炸了;像闪电似地,他在这儿的日子结束了——在人间的欢乐中,在完成了他对人间的任务以后,没有丝毫苦痛地结束了。他比成千上万的人都要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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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亨塞尔(adolf von henselt,1814-1889)是德国钢琴家和作曲家。“si l' oiseau j' etais”(《假如我是一只鸟》)是他的一支名曲。
②格鲁克(christoph willibald von gluck,1714-1787),德国作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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