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ūn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夜风习习、月朗星疏,一片苍翠竹林围掩的小阁楼中传出一个少年人的声音。
这一声幽叹从阁楼书房中融入竹林中,予人一股回忆往昔旧事的深刻情怀。
听这声音好似有些嫩,这少年的年龄应该不大,倒是叫人想不到他小小年纪怎么会有如此深沉的感触?
竹林中的这幢阁楼高二层,彩画雕梁,琉瓦璃檐,红墙内院中更有几株苍松古槐环伺,花圃、雅园、凉亭、荷池围绕,却也显出高门贵族的之奢侈逸势。
的确,在澜州提起元府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概因‘澜州候’元显山坐镇在此。不说别的,光是候府坐拥1万亩地的产出也够过富贵rì子的。
煌廷俸禄规定:候爵月俸500两,禄米74石,一年下来是6000两银,禄米888石,这还不算其它的补贴,如油炭茶盐等等。
澜州候元显山是三朝元老元丞相之子,老元是历经三朝的宰相,胸怀经天纬地之才,其后人自然也不是等闲之辈,但老元在二十年前的皇室夺嫡中站错了队,新皇登基后自然要把他这个不支持自己的‘宰相’赶下台,又因元相在朝中人脉极深,要消除他的影响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办到的,所以在几年后才将元氏一族撵出帝京,其势也就渐渐退出煌廷中枢,如今元显山还能顶着‘候’爵在脑袋上,也是因为皇权中微妙形势平衡的结果,但他的下一代想世袭‘爵’位的可能xìng就不大了。
现在,元显山是唯一的一位以候爵身份坐镇州城的大员,这绝对是明贬,没撸了他的爵位就不错了。
对于眼下处于鼎盛时期的煌廷来说,澜州候元家这点小势力几可忽略不计。
煌廷治下136州,州州坐‘伯’,只有澜州坐了‘候’,整个煌廷也没有30个候爷,他的运气算最差的,谁叫你老子当年站错了队呢?
何况元显山被派到了北边境的澜州,这里与北方两大帝国‘蛮雄’‘金狼’打交界,兵争不断、磨擦不断,哪天给干掉了,也就算为煌廷尽忠了。
昔rì元相位极人臣,授封开国尚智公,但他逝后儿子元显山只能继袭为‘候’位,受帝国律制所限,大煌律:除皇室外,爵位一律递降世袭;递降是指老子是‘公’,儿子袭位时就是‘候’,老子是‘候’,儿子袭位时是‘伯’,老子是‘伯’,儿子袭位时是‘子’,这就是大煌朝的爵级‘公候伯子’,煌廷没设‘男爵’这一级。
元相唯一还活着的儿子就是澜州候元显山,元家被贬,元显山也基本没了争名夺利之心。
十五年前,元显山五十多岁时,又娶了一房小妾,就是澜州豪门世族之一卫氏之女,那年卫女十六岁,次年就诞下一个男婴,元显山为幼子取名:元铮。
铮字隐喻‘贞’,更含铮铮铁骨之意,借此以壮幼子之心志毅力、暗敛天灵地气、rìjīng月髓。
铮字又隐含金戈铁马、杀伐天下之铁血大义,男儿当啸傲苍穹、建百世功勋、立千年伟业,传万古美名。
从这一个字里面,可以看出元显山对幼子元铮寄托着怎样深沉的期许?
“可惜我们小少爷不谙武事,只知吟诗赋词……”
“可不是,小少爷文采惊世,出口成章,偏是候爷不叫他去州试,就更不要想会试、殿试了,否则必定能连中三元!”
阁楼下,两个十七八岁的美婢在悄悄的说话,每每听闻小少爷吟诗颂词,心下就要替他生出些感慨。
“竹儿,我就想不通,咱们候爷为何不叫小少爷入仕?大公子、二公子他们不是都进宫了吗?”
“快别提大公子他们了,有些事你不清楚的。”
“什么事呀?”
“我跟着九夫人好多年了,倒是知晓一些事,候爷的几个儿子都在十多岁后就被京城降旨送进宫陪皇室子弟读书了,听九夫人说这是皇上对元家的‘优待’。”
“元家怎么了?皇家人也不都姓元吗?再说陪皇室子弟读书,那不是前途无量吗?”
“唉……你知道什么呀?有那么简单就好了,常言道,伴君如伴虎……我和你说一个秘事,你可不敢乱说出去。”
“嗯,竹儿你说吧,你还不信菊儿我这张嘴?绝对不会乱说的。”
竹儿压低声音道:“……还是两年前,我偶尔听到候爷和九夫人的说话,给送进宫陪太子读书的大公子他们都因为一点小事被惩治了,你猜怎么着?”
另个美婢菊儿眸珠一缩,有些紧张的问,“怎么着了?快说……”
“阉了……大公子给活生生的阉了,二公子被挖眼割舌挑了手脚筋,三公子和四公子好象也充入宦房成了阉奴……”
“啊……”
杏儿脸上顿时失去了血sè。
楼上,书房中,那十四五岁的白衫少年正是澜州候的幼子元铮,他静坐在书案前怔神,楼下两个侍婢的小声交谈却清晰入耳。
尤其竹儿最后的一句话,更叫他心头一震。
别人不清楚元家男儿为何每每要被召进宫去伴读,但他却听母亲说过这事,如今的皇上对‘元’家心恨非常,绝不允许元家有子弟成‘人’,自己那几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们统统给召入了宫,而且没有一个好下场的,不是被阉势为奴,就是被挖眼割舌……最近,煌京那边又传来秘讯,说宫中要降旨召澜州候元显山的幼子元铮入宫伴读了。
这对于元铮来说,无疑是个晴天霹雷。
此中的恩恩怨怨都因为当年元老丞相站错了队,只怕皇帝有生之年都会死死盯着元家这一枝了吧?真歹毒啊!
表面上候爷元显山在澜州是官位最高的大员,但文事武事没一桩轮到他管的,州城府衙大权在‘剌史’齐济生手中,掌大小州事,明面里对‘元候爷’算恭敬,其实不是那么回事,这州衙下辖千余衙役,城里还是剌史大人说了算的。
当然,州衙差役比起煌廷的正规‘府兵’就差一大截了,‘府兵’皆是武勇非常的猛壮之士,绝不是衙役可堪比拟的。
大煌朝不设州军,由‘州’的上一级‘府’直接派驻正规jīng锐过来,这是所谓的‘大煌府兵制’;
大煌16府,每府统辖8州(帝京也直辖8大州城),每府设1军,每军下辖12营,每营3000兵(营辖3卫,每卫1000兵,卫辖10‘都’,每都100兵,‘都’又设10伍,每‘伍’10兵),每州驻兵一营(3000兵),而府治则拥4营兵,以策应所辖8州。
就好象澜州的兵马指挥使元丰,他根本就不搭理‘澜州候’元显山,因为他的顶头上司是坐镇‘通阳府’城的‘通阳候’马道陵。
也就是说,握澜州兵权的是‘澜州指挥使’元丰,此人也是元家这系人,不过是投靠了皇室的忠实狗奴才,二十年前新皇一登基就把元家不少子弟弄进宫阉掉了,对他们经过多年的洗脑又派了出来,这个元丰就是皇帝派在澜州监视澜州候的。
澜州候元显山说是坐镇‘澜州’,其实是来澜州养老的,屁的一点权也没有,坐什么‘镇’啊?
象坐镇北四府之一通阳府的‘通阳候’马道陵,人家才是真正的大权在握,无论是‘通阳巡府’(地方政职)还是府兵镇抚使或各营指挥使都听令于这位马候爷,他执掌‘通阳军’的虎符与兵令,在通阳地界一手遮天。
就算当初元铮是在母亲卫家那边出生的,但还是被皇室秘谍眼线发现了,后来不得已,也只能抱回候府抚养。
一直以来,元显山不敢叫儿子习武,就怕被皇室残害,这也是元铮不谙武事的原因。
元铮每每赋诗吟词,似乎在为自己不可改变的命运叹息,至少两个美婢是这么认为的。
可实际上此时元铮的灵魂是另一个人的,前几天一场大病他险死还生,其实真的元铮已经死了,如今活着的是假‘元铮’,只是他融合了元铮的记忆没露出破绽吧。
对这个陌生而又古老的世界,他还是不太了解,并且很不习惯。话说一个现代人给扔回了异世古代,还是自己不了解的‘古代’,能习惯才怪了呢。
即便融合了‘元铮’的记忆,他仍旧不了解这个世界,因为元铮从小就给禁固在府中,好象笼中的金丝鸟,极少有出府的机会,说是一只井底之蛙也不为过,什么世面也没见过,除了读《诸子百经》就是翻《天工开物》《山海志》《搜奇录》《异志》《素黄经》《九洞经》《天星》等等……这孩子应该是个知识份子。
不过,从他苏复在这个世界上之后,也是感受到了‘母亲’对他的呵护,又因穿越之后失去了所有亲人,元铮心里是异常的难受,偏是这个世界的‘母亲’对他那么溺爱,没两天就唤起了他认为已丢失的亲情,唉……好歹也占了人家的躯体,就替‘元铮’孝顺他老娘吧,自己也不能把自己孤立起来,不信‘母亲’还能信谁去?
至于‘候爷’嘛,元铮与躯体的记忆融合之后发现,‘自己’对这个父亲有的只是敬畏,交流是较少的。
另外,在元铮的心里,隐藏着一股深深的恐惧,那是他知道了‘哥哥们’的遭遇后产生的,以致前些天大病一场‘吓’死了。
虽说现在的自己是穿越而来,但在接收了这副躯壳后仍能感觉到那种恐惧没有散尽。
而且这种感觉在今天似乎更强烈了几分。
山雨yù来风满楼啊,我怎么应付?
进宫去当‘韦小宝’吗?
只怕碰不到传说中的‘小玄子’,自己就会变成了没**的‘小元子’,更不要幻想能泡到什么‘建宁公主’之类的;
这两天身体恢复过来的元铮就在考虑这个问题,一但给召进宫去伴读,那铁定完蛋。
有些心烦,有些意乱,书也就看不进去了,原来就是在装,他是愁苦自己无计脱身。
这几天也从记忆中了解到这个大煌朝还是个尚武的民族,民间风气极是彪悍,习武者比比皆是,就说府上的侍奴仆人等等,十有仈jiǔ也都会武功,唯独元家亲子不能习武,为什么呢?就因为皇室对元家这一系的特殊关照,就因为昔rì老元丞相得罪了这位皇帝,不习武都要给召进宫迫害,敢习武的话,估计就被当场格杀了。
元显山共娶了九房妻妾,连元铮在内一共七个儿子,除了元铮,前六个都进宫了,就现在所知,被迫害致残致死的就有四个,另两个好象失踪了。
他还有六个女儿,也都在十多岁之后就被接进了京城,不是充在宫中为婢,就是在某亲王府里当小妾,反正没一个好活的。
家蒙不幸,他的夫人们也有几位悒忧而死的。
这就是澜州候面临的悲惨现状,而他心中的悲痛绝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也不象他表面那么淡定,毕竟他的心也是肉长的。
“小少爷,该泡浴了……”
“泡什么啊?我都快进宫当太监了,哪有心思泡?”
元铮朝入了书房的侍婢竹儿摆了摆手,这竹儿本是母亲元卫氏身边的侍女,入府已多年,很早就开始在元铮身边侍候着了。
竹儿面目娇好,水灵异常,身姿婀娜、修长;真正是人如青竹,晶翠挺拔,而且她会武功。
另一个贴身侍婢菊儿和她一样,年龄也相当,冷秀无双,素淡绝伦;
她们和母亲身边的梅儿、兰儿同称‘梅兰竹菊’,集‘傲’‘幽’‘坚’‘淡’于一身。
梅傲、兰幽、竹坚、菊淡;这正是花中四君子的高贵品质。
竹儿身着青翠sè短衣裙,为婢者不能着长裙,但身在候府之中,吃穿无忧,别看是奴婢,穿的也是绸缎绫罗制的衣裳,哪是寻常人家可比的?
在那一世,元铮也极少能见到竹儿、菊儿这么美的绝sè佳丽,但如今看着这美女却生不出什么异样心思来,大该是受命运危机的影响吧?
“小少爷,还是去泡泡吧,只怕九夫人一会来查探,你若没泡在里面,她会生气的……”
其实所谓的泡浴不是洗澡享受,明显那就是一木桶药水,每每剌的肌肤生疼,深入肌体,异常的难受,不过泡后真是很舒坦的。
具体是什么灵药,元铮也不大清楚,曾问过母亲几次,却没有得到答案。
“我今天心情不爽,不想泡,母亲生气就让她来训我好了!”
“嗯?”
突然,外间传来了又一个女人的声音,脆若莺啼,却隐含着一股长者的威严,这一声带着疑问的轻嗯叫元铮心中一紧,汗……是母亲来了。
笼帘挑起,秀气靓美的侍婢菊儿侧身闪在一旁,让清丽淡雅的九夫人走进来。
她就是‘元铮’的生身之母,元卫氏本名卫蚩,是澜州豪门卫家之女,卫家这一代家主卫昆是她亲哥哥,她是卫昆最小的妹妹。
兴许是卫蚩修行高深,表面上看她也就二十多岁的样子,与实际年龄是有差别的,元铮也不以为怪,皆因府内身具修为者也不少,一个个都与年龄对不上号。
卫蚩秀髻高挽,木钗横首,不戴任何的金银玉饰,却显得极为毓秀清纯,予人一种洗尽铅华的莹洁感觉。
淡蓝sè的衣裙也无特别修饰,裙幅上有简约的云舞暗纹,却更显出她飘逸出尘的气质。
看到爱子愁苦着一张俊脸,卫蚩便宽慰的一笑,“铮儿,又使小xìng子了?”
“哪有?母亲啊,你儿子都要入宫当太监了,母亲你居然还能笑的出来?”
元铮现在把唯一的希望放在母亲身上了,故意拿话剌激她,才不信这个便宜‘老妈’会舍得把自己儿子送进皇宫去当太监。
卫蚩走过来,拉着元铮的手微微一叹,轻拍他的手背,“我儿勿忧,为娘心里自有主张!”
“呃……那就快点主张吧,再迟的话,大煌又多一个太监。”
这话倒是直白,因为他不大习惯古人文皱皱的味儿。
竹菊二婢觉得好笑,但又不敢笑……只是觉得少爷似与以前有些不同了,反倒是卫蚩没有什么异样反应。
自他大病癒后,的确是有一些与以往的不同之处,做为母亲的卫蚩要是看不出来,哪才叫怪了呢。
但她并不点破,没人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
“唉……你父亲忠君爱国,元家数世英名,又岂能毁在朝夕之间?总之,这个事不太好办,为娘还要与你父亲商议,铮儿,(元芳)你对此事怎么看?”
“我啊,老妈……啊不,母亲,我认为父亲这是愚忠,经义有云: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贼;元家的事谁不清楚?我爷爷得罪了皇帝,他就把我父亲贬出京城,父亲大人好歹也是堂堂大煌朝的候爷,却被放在一州之地,什么权也没有,这也倒罢了,可是哥哥们的遭遇又如何?那狗皇帝早把我们当成狗屎了,要不是怕引起朝中元老或大臣们的非议,还不把咱们一家人斩尽杀绝啊?我们忠的是什么君?爱的是什么国?狗都比我们活的幸福,累不累啊?”
“闭嘴!”
卫蚩呵斥了一声,但却没有真怒,凤眸微凝道:“这话不敢乱说,想你父亲敲断你的腿吗?”
“敲断了正好,我就不用上京了……”
元铮嘟囔了一句。
卫蚩翻了个白眼,压低声道:“你乖乖听娘的话,去泡药浴吧,这事让娘来处置,怎么也不会叫他们把你带走的。”
“当真?”
“自然是真的,你是娘的心头肉,娘怎么舍得?”
“嘿……那、那就太好了,我去泡……”
候府正院,候爷书房。
灯烛闪耀,楠木镂空的花窗未闭,月光洒入房中,澜州候元显山负手立在一幅江山水墨画前怔怔出神。
画中是亿万里大煌疆域,山川连绵、海河交错、云飞雾绕,气象万千,一重重关城如九九长蛇阵一般盘桓全境,恢弘磅礴的气势跃然纸上。
“老爷……”
卫蚩无声无息的出现,可见她一身修为也绝不简单。
“蚩儿,到底是谁替代了我儿元铮的魂魄?”
元显山回转过身,他看上去也五旬左右,三咎长髯,颇有几分道骨仙风之气息,此时他面sè凝肃,那深邃的眼眸有如无底幽潭。
“唉……老爷,咱们铮儿魂灭是千真万确的事,但他又复活过来兴许也是天意……那狗贼元丰暗设毒计,怕是想向皇室邀功,妾身有生之年必斩此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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