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宫门,便听得书房里传来永乐愤怒的咆哮声,待进房门,只见永乐满脸怒容,杨荣和瞻基蔫着脑袋,一声不吭地站在书案前。
见高炽进来,永乐鼻子里喷出一股粗气,道:“给事中柯暹,御史何忠、郑惟桓,此三人之职可是尔所授?”
高炽不知何事,只得小心翼翼地道:“回父皇,是儿臣授的!他们原先都是各州府的教谕,儿臣听闻他们才学兼优、心术端正,故在一年前授言官之职!”这几年,高炽已逐渐开始主持部分朝政,一些普通朝臣他都有权任免。
“才学兼优,心术端正?”永乐冷笑一声,随即抓起案上一道奏本,扔给高炽,道,“尔睁大眼睛瞧瞧,这几个家伙都写的什么东西?”
高炽心惊胆颤地拿起奏本打开,略过前面的套话,一段触目惊心的文字映入他的眼帘:“……董子曰:‘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太祖肇建大明,定立制度,以为我大明万世之道,后世子孙,莫不当尊奉。昔建文君矫改祖制,以致天下震动、民怨沸腾;陛下以维护祖制举义,践祚之初,一扫建文弊政,重叙洪武旧制,海内贤达闻之,莫不欣然称善。然观近年陛下施政,有违太祖之道多矣。安南为太祖钦定不征之国,然陛下征且纳之;生息乃太祖持恒之策,然陛下易之;金陵乃汉家渊薮,太祖依之以取天下,定为大明万世之都,然陛下弃之。今三殿被焚,实因陛下变太祖之道所致。故欲平天怒,当敬天法祖,罢废逆天之政,重回洪武正道,如此,方可安民意,慰天心……”
看完这一段,高炽汗如雨下,惊得几乎晕厥——这不仅是要还都南京,这是要彻底推翻开拓振兴的国策!父皇操劳半生,缔造出现在的永乐盛世,用的就是开拓振兴的国策,而在这三位言官奏本中,父皇的这些作为,全成了离经叛道之举!高炽完全可以想象此时父皇内心的感觉!
“怎么样?”永乐恨恨道,“看尔提拔的好人才!竟说朕是悖离天道!”
“父皇!”高炽肝胆俱裂,“儿臣有错,竟使此辈小子充斥朝堂,妄议是非……”
“岂止是妄议是非,简直就是颠倒黑白!”永乐愤怒地道,“于君王而言,天者,当指至仁至善之理,所谓天不变,是指仁善至理不变。而道者,乃指求仁求善之准则,即为中庸;道不变,乃是言中庸之道不变。至于治国之策,不过是将中庸践行于世之技法而已!二者各有所指,岂能混为一谈?此辈小子,读了两本经书,自以为满腹经纶,却连天道究竟为何都不能晓,却也敢来信口雌黄,简直是岂有此理!”解释完天道,永乐又对高炽道:“朕问尔,当以何罪处之?”
“这……”高炽一下犯了难。其实,高炽虽然惊恐,但那只是惧永乐之威罢了,对柯暹他们的观点,高炽并不反对。与他的皇帝老子不同,这位皇太子一直对开拓振兴的国策颇不以为然,在他看来,父皇这种无节制的连兴大举,直接导致了民生的疾苦,白莲教之乱就是最好的证明!所以,就其本心,他也颇想纠正父皇施政的偏失,回复到洪武朝休养生息的老路子上去。正因为存了这份心思,他这几年一直在网罗与自己想法一致的人才。柯暹这几个人,就是在这种背景下被高炽选中,擢入朝堂的。只是按照高炽的计划,现在招这些人入朝,只是为培养磨练,待到父皇驾崩,自己登基后才会大用。他万万没有想到柯暹他们如此气盛,竟趁着这次永乐下旨求直言的机会,迫不及待地就把改弦更张的主意全盘托出,而且言辞还如此激烈!这一下就把高炽逼入了死胡同!
现在高炽面前有两条路,第一是秉承父皇心意,主张严惩这几个言官,可这有违他的本心。可若不然的话,那就得顶撞父皇。高炽一直深惧永乐,今天他老人家又正在气头上,这时候跟他唱反调,肯定是自讨苦吃。犹豫不决之下,高炽索性拱手道:“儿臣愚昧,还请父皇圣裁!”
“此辈皆为尔所选拔,既然有罪,便就由尔处置!”永乐冷冰冰的一句,又推回给高炽。
永乐坚决要高炽来定罪,这让高炽很有些意外。但一旁的杨荣却已经明白了:一直以来,皇上和太子在国策上就存在分歧,此次柯暹他们联名上书,全盘否定开拓国策,皇上愤怒之余,也怀疑这会不会是受太子指使,毕竟这三个言官都是高炽一手简拔的。所以,皇上才会用这种手法,来窥视太子心意。
想清楚这其中端倪后,杨荣觉得事态严重:本来,高炽不认同开拓国策,这一点永乐也心中有数。但由于高炽性格仁弱,故永乐相信他即便不满,继位后也最多只是做些修正,绝不至于厉行废止。反正永乐已把希望全寄托在瞻基身上,就算高炽有所更张,等到瞻基继位,他也会把大明王朝拉回到永乐设定的轨道上来。因着这么层念想,永乐才会容忍高炽的偏离。
但是,永乐的容忍有一个前提,就是高炽更改国策的力度有限。如果高炽把开拓国策看的一无是处,继位后就彻底推翻,那就意味着永乐这些年打下的基业全部付诸流水!如果真是如此,那等到瞻基继位时,即便他有心重启开拓,恐怕也会力有不逮。这种局面,永乐当然不能接受!
现在,由于柯暹他们的冒失,永乐对高炽产生了怀疑。如果柯暹他们的举动真是出自高炽授意,那只能说明,高炽对更改国策已经到了迫不及待的地步!他甚至不能等到自己登基,就要履行自己的想法!要真是如此的话,永乐对高炽的认识就会彻底颠倒过来!那他这个东宫太子之位能不能保住还真就说不准了!
杨荣为高炽感到担心。虽然他一直是开拓国策的铁杆拥趸,但并不代表他希望高炽被废。一则杨荣身兼詹事府之职,对高炽颇有了解,他知道,这位太子虽有自己的想法,但也绝不是强横顽固之人,更不会断送永乐的千秋大业!杨荣也确信,以高炽的性格,他万无胆量唆使柯暹他们上这道奏本。只是永乐现在不这么想。见高炽仍懵懵懂懂不明就里,杨荣觉得有必要给他提个醒。略一思忖,杨荣对高炽道:“柯暹、何忠、郑惟桓妄议朝政,污蔑陛下,若任由此辈肆行,恐后患无穷!殿下当严究其罪,以补先前失察之过!”
杨荣一个“失察“,便将高炽和柯暹他们撇清了关系;而“后患无穷”一句,又暗含警示之意。高炽也不傻,听后稍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深意,心中不由一惊。事已至此,他也只得咽下口唾沫,道:“柯暹、何忠、郑惟桓居心叵测,当革除其职,永不叙用!”
听了高炽的决断,永乐紧绷的脸颊终于松弛下来。其实永乐只是想以此试探高炽,并不是真要高炽定夺。现在既然高炽的回答符合了他的心意,那他心安之后,就要拿出自己的想法了。略一思忖,永乐出人意表地道:“革职未免不合情理了些!”
“啊?”这下不仅高炽,连杨荣都大惑不解。就着永乐刚才的意思,分明是要严惩这三位言官。可为何片刻功夫过去,他却又说“不合情理”?
永乐见他二人疑惑,遂解释道:“他们都是言官,进谏乃其职守,本就不当受罚!何况朕在敕旨里也说得明明白白,百官可各抒己见,言者无罪!要真罚了他们,朕岂不是自食其言?”
“那父皇的意思是……”
“朕不仅不罚,还要嘉奖他们直言,升他们的官!”
“升官?”高炽和杨荣张大了嘴巴。
永乐冷笑一声,道:“三人敢于犯颜直谏,忠勇可嘉。朕决意,擢三人为六品知州,外放交趾任职!”
高炽和杨荣恍然大悟。何忠、郑惟桓现是七品御史,柯暹则是八品给事中,将他们升为六品知州,乍听上去还真是奖掖。但问题是,他们任职之地是交趾!交趾是新收复的蛮夷之地,且叛乱不断,从来都被官员视为畏途,往往宁可辞官也不愿前往。前两年就发生过好几起新科进士因得知被派往交趾而直接抛弃功名打道回府的事!永乐把这三个人扔去交趾,分明就是整治他们,偏偏表面上还给是个他们升了官,丝毫没有违背自己在求言敕旨中的承诺!弄明白这里间奥妙,高炽和杨荣面面相觑,愣是说不出话来。
永乐却对自己的处置感到十分得意。他对杨荣道:“尔退下后即刻拟旨,明日便发给他们三个!”说到这里,永乐脸上露出一丝戏谑之色,道:“这些个清流,既然整日以忠直自诩,那朕就让他们好好为朝廷尽忠!”
杨荣和高炽心中苦笑连连,但表面上也只能拱手应诺。
事情有了结果,高炽和杨荣便要告退。就当他二人行礼时,马云突然跑了进来,道:“皇爷,兵部方大人求见,说开平有紧急军报!”
“啊?”殿内君臣三人均是一惊。自七年前二征漠北结束后,边塞一直十分平静。现在开平突然传来紧急军报,这无疑不是什么好消息!想到近来鞑靼蠢蠢欲动,派去漠北敕谕阿鲁台约束部属的使者也迟迟没有回音,永乐的心顿时一紧,道:“马上叫方宾过来!”
“阿!”马云答应一声,旋一溜烟儿跑了出去。高炽和杨荣本已要告退,但听得此信,心中也是忐忑,遂就留了下来。君臣三人沉着脸等了一会,方宾进入房中,满脸紧张地道:“陛下,成安侯郭亮发来急报,朝廷使臣被鞑靼扣留,阿鲁台现正鼓动漠北各部,欲来年南侵中国!”说着递上一封军报。
永乐接过军报,打开浏览一遍,随即“啪”地一声拍案而起,恨恨地道:“给脸不要脸!阿鲁台活得不耐烦了!”
杨荣见永乐面目狰狞,一副怒不可遏之态,顿时意识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果不其然,永乐将手中军报紧紧一捏,咬牙切齿地道:“朕迁都北京,为的就是要驯服这群反复无常的狼羔子!鞑子倒还真会挑时候!”永乐一手指向马云,大声道:“传旨,明日举行廷议,商议讨伐鞑靼!朕的宝剑,要用阿鲁台的血来洗!”
八
在安享了七年的太平后,大明王朝的边塞再一次紧张起来。遵照永乐的旨意,兵部接连行文,命长江以北各卫所向北京集结;户部也开始在各地筹措粮饷。兵部尚书方宾亲自出京,查看边塞各地军械储备。永乐的旨意很明确,所有准备必须在年底完成,明年一开春,他便要亲自带兵出塞,三征漠北。
到九月底时,方宾结束巡查,从山海关返回北京。此时永乐已出城到京畿一带检阅京卫,方宾进宫向高炽缴完旨,连家也不回,便到天街两旁的大九卿衙门一阵乱窜。待到户部衙门时,夏元吉正在签押房署事,听得皂隶禀报,忙出门相迎,刚到仪门前,便见方宾满脸愁容地走了进来。
“方本兵来得正巧!”见得方宾,夏元吉拱手笑道,“得知你回京,仆正欲与你约期会揖,没想到你就先来了!”
方宾干巴巴笑了一声,算是做答,旋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去你值房里谈吧!”
见方宾一副心事重重之态,夏元吉遂不再寒暄,直接将方宾引到自己值房,待下人上了茶,夏元吉将门关好,转身问道:“方本兵前来所为何事?”
方宾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道:“维喆,仆来是想问你,这出塞的粮饷筹得怎么样了?”
听得方宾之问,夏元吉先是一愣,继而发出一声叹息,摇摇头道:“难!这几年营建北京,已把户部的家底掏了个干干净净,现在北京宫室虽已建成,但南京大报恩寺、湖广武当山仍在大兴土木,耗费无算;上个月郑和再次出使西洋,这已经是第六次了,一下子又用了一百多万贯;加上交趾战事一直反复,二十万大军粮饷供应,全靠中原转运,这么多项加在一起,仆收上来的那点子税钱都来不及捂热乎,就又流水般花了出去。这次皇上御驾亲征,命户部筹钱二百万贯、粮二百八十万石。可现在仆满打满算,也就将将能筹到一半!剩下的一半实在不知到何处去讨。眼瞅着年底就要到了,到时候都不知道怎么跟皇上交差!本兵没发现么,你出京这些日,仆头发都白了好些!”发完牢骚,夏元吉又顺势问道,“你这次出京巡查,结果如何?各镇军储可都完备?”
“军械辎重都还齐整!只是军心堪忧!”方宾忧心忡忡地道,“前几年营建北京,边塞各镇军士亦多有征发,去年底北京宫室建成后,大家都以为可以歇下了,没想到才过了一年,便又要出塞击胡。我这些天走访各镇,所到之处诉苦声不绝于耳。而且自朝廷迁都北京后,有十来个江南卫所移驻边塞各镇,这批军士连塞上水土气候都还没来得及适应,就要出征漠北,他们岂能没有怨言?而且……”说到这里,方宾觉得口渴,遂又饮了口茶,才继续道:“现在还有个大麻烦,就是缺马!两次出塞,虽都获胜,但马匹损耗却是惊人,现在各卫所蓄马匹,连永乐七年时的一半都不到。七年前出塞,每名铁骑都可配两匹战马,现在如果不用驮马滥竽充数的话,最多也就能配一匹。没有马,在这千里荒漠上,怎能和鞑子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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