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突然感伤,众人心中俱是一沉。瞻基反应快,赶紧笑道:“两位师傅早已转世,魂魄怕是来不了了!不过他二位既牵挂新都,没准就投胎在北京城中,只是皇爷爷不知道罢了!说不定过二十年,他们就金榜题名,再入朝堂侍候您老人家呢!”
永乐一愣,这才发现自己的感伤有些不合时宜。旋也笑道:“再过二十年,这天下就是尔做主了,要侍候也是侍候尔,朕到那时只怕早躺进长陵了!”
杨荣见永乐句句不离个“死”字,觉得太不吉利,赶紧把话题岔开,道:“陛下,老待在这上头也没甚意思,咱们到下面灯市里逛逛吧!”
永乐先是点头,旋又摇摇头,笑道:“算了,朕一去,周围一大片的人都得退避。臣工们辛苦一年,难得有这么个欢快时候,朕就不扫他们兴致了!”说着,永乐想想,对杨荣他们几个阁臣笑道:“上元佳节,尔等饱学之士岂能没有诗赋?走,回五凤楼,各把佳作奉上!”说完,便笑着走下灯山,重新返回午门城楼。
待到御座上重新坐定,永乐朝三个阁臣一笑,道:“三位学士谁先来?”
早在参加灯会之前,三人便知肯定又要奉旨作诗,因此都已打好腹稿。此刻永乐问起,他们均从容不迫。三人中,杨荣、金幼孜二人长年随侍永乐,现已升任文渊阁大学士;而杨士奇一直辅佐高炽,与永乐隔得较远,又在永乐十二年一度下狱,故而官职上稍低一些,现在仍只是翰林院学士,所以他便不吱声;而金幼孜虽与杨荣官职相同,但圣眷却稍逊一筹,他也不作声。杨荣见他二人情状,知无可推脱,只得干笑一声,道:“那臣就先献丑了!”说完,他佯作构思片刻,旋道:
禁苑东风暖,青霄月正中。 鱼龙千队戏,罗绮万花从。 云峤祥光丽,星桥宝炬红。 太平多乐事,此夕万方同。
“恩!”永乐品味片刻,微微颔首道:“华丽端正,堪称佳作!”说完便将目光投向金幼孜。
金幼孜捋了捋胡须,婉婉道:
鳌山高耸架层空,万烛烧春瑞气融。
星动银河浮菡萏,天垂琼岛绽芙蓉。
行行彩队穿华月,曲曲鸾笙度好风。
自是太平多乐事,君王要与万方同。
“金幼孜此作,绘景栩栩如生,与今晚灯会之状更为贴切!后两句略一改动,比杨荣的又平添几分气势!”永乐又作了点评。
现在轮到杨士奇。杨士奇的诗词文章,不仅在翰林词臣中,就是放眼天下士林,也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此时见永乐瞄来,他胸有成竹地一笑,旋朗朗道:
綵映鳌山近紫霄,王正嘉节属元宵。
九衢星斗珠灯燦,一统乾坤玉烛调。
处处阳和融动植,家家欢乐合笙箫。
臣民仰戴君恩泽,万寿齐天祝帝尧。
“好!”杨士奇一咏完,永乐当即大声喝彩道:“杨士奇文辞冠绝海内!论雍容典雅,此诗与杨荣、金幼孜之作相仿佛,但诗意却更为生动。”
“陛下过誉了!”杨士奇曲身一揖。
永乐满意地点了点头,忽然想到杨士奇现在仍只是个学士,便道:“杨士奇多年辅佐太子,劳苦功高,自今日起晋左春坊大学士,仍兼翰林院学士职!”
杨士奇没料到,一首诗竟然把自己的官位又提了一级,心中顿时一喜。不过他仍保持着一贯的宠辱不惊态度,只不慌不忙地跪伏于地,道:“谢陛下!”
“起来吧!”永乐笑着一虚抚,杨士奇从地上爬起。这时杨荣和金幼孜也笑呵呵地向他道贺。三人作诗时,其他翰林词臣也相继上楼,见此情状,亦都纷纷上前献艺,五凤楼上顿时好一阵热闹。
待过了好一阵,诗会接近尾声,永乐觉得有些乏了,遂起身笑道:“尔等都正值盛年,朕却垂垂老矣,精神是不行了。今日便就到此,尔等自去观灯,朕先回宫了!”
见永乐要走,一众子孙朝臣忙又跪地恭送。这时黄俨还在城下灯市里忙活,永乐遂领着狗儿、江保、马云三个下楼,在一群小内官的簇拥下登上舆驾,向后宫而去。
三
永乐本是想直接回乾清宫歇息,走到半路,一阵寒风吹过,他又清醒不少。待到乾清门时,永乐忽命停舆,然后从舆驾上下来,对江保和马云道:“尔等先回去!狗儿陪朕去后苑走走!”
“皇爷!”马云毕恭毕敬地道,“外面天冷,还是回宫里待着吧?”
永乐大手一摆,道:“朕戎马一生,何惧些许寒风?尔不必聒噪!”
听永乐这么说,马云顿不敢吱声了。永乐领着狗儿绕过乾清宫,沿着甬道向宫后苑方向走去。
宫后苑位于玄武门与坤宁门之间,是新建紫禁城时专门开辟的一处花园。不过紫禁城刚刚落成,虽然宫殿已基本建好,但一些次要的犄角旮旯之地尚有待完善。像这宫后苑,眼下假山池塘小径都已成模样,但花草之类尚未来得及栽植,需等到开春后再行增补。不过这并不影响永乐的兴致,进入空旷的苑中,没了高楼殿宇的遮挡,反倒让永乐觉得十分舒畅惬意。主仆二人来到池塘边,但见水中明月倒悬,水面光洁如镜。永乐见此景,感慨道:“想当初朕刚到北平就藩时,这里还是前元旧宫。当时朕游览元宫,所到之处皆一片萧索,景致较这尚未竣工的后苑,也都差了好许!”
“皇爷看到的还是装扮的!”狗儿笑着插口道,“奴婢是王爷就藩后才招进府的,之前都是在旧北平街头瞎混。王爷就藩前,当时的北平布政司特地召了好多人进元宫,把里头清扫了一遍,奴婢也跟着混了进去。那还是奴婢头一回进皇城。皇爷您觉得元宫破败,可在奴婢看来,简直就跟龙宫一般,回去后还想着,将来要是能在这皇帝老子的家里住上一天,就是死了也够本了!”说到这里,狗儿不好意思地嘿嘿笑道:“哪知没多久奴婢进了燕府,跟了皇爷,从此别说元宫可以随时出入,后来连南京紫禁城都住了好些年。现在再回北京,这里居然已经有了一座新皇城!以后奴婢天天都能住在里头!现在再回忆当年那点子念想,就觉得那是自己跟井底之蛙似的!”
“哈哈哈哈……”狗儿的话说得永乐放声大笑,笑声中又带着几分自豪。狗儿的这些经历,完全拜自己所赐。自己不仅改变了狗儿的命运,更改变了千千万万大明子民,乃至无数尚未出生的未来华夏后人的命运!从这种改变中,永乐再一次品尝到了身为王者的畅快感觉。永乐坚信,自己一手推动的这些改变,会使大明,使华夏在未来的岁月中愈发强盛;而他本人的励精图治,开拓进取,更会因为这种繁荣昌盛,而永垂史册,光耀千秋!
激动过后,永乐终又平静下来。这时又一阵寒风吹过,永乐感到身上关节有些微微发痛。这是多年戎马生涯、长期风餐露宿落下的毛病。这几年,随着年龄的增长,头痛、恶风、骨节酸痛等种种症状逐渐在他身上体现,这让永乐十分难受。本来,既然症状发作,那就应该赶紧返回温暖的房中。不过今天永乐心情甚佳,直到这时仍意犹未尽,不想因为这点子小毛病搅了兴致。他将身上的裘衣紧了紧,对狗儿道:“走,咱们沿着这湖塘逛逛!”
“阿!”狗儿答应一声,随即上前搀住永乐,主仆二人沿着池塘边的小路慢慢前行。
走了一阵,一座巨大的假山出现在眼前。这时朔风越来越大,永乐见假山下有个山洞,便决定钻进去避避风。二人走到洞口,正欲进去,忽然里面传来一阵喘气之声!
永乐与狗儿面面相觑——这种大冷天,这禁苑荒洞中竟还有人!片刻,狗儿反应过来,正站直了准备喝问,忽然里面传来人的说话声。
“快些,快些!”先传出来的是一个女声,话语间还带着几分娇喘之气!
“姑奶奶,小声些,被人听到可就坏事了!”紧接着是一个男人声音。宫后苑地处内宫,一般男人不可能进入。而这个男音明显有些尖利,所以说话者应该是个宦官。
女人又说话了,语速越来越急切,而且显得颇为兴奋:“这时候,哪会有人来这里!你方宽了心,赶紧加把力!”
“小姑奶奶,俺的手都快使得酸了!”
“那你倒过来,用你那三寸舌头,啊……”女人起劲地说着,忽然一声惊呼,紧接着连连,声音越来越大。
狗儿站在洞口,里面动静听得清清楚楚。到这时,他已经完全明白,这里头待着的,定是一对偷欢的“菜户”。
所谓“菜户”,又称“对食”。历代皇宫内都蓄有大量宫女。这些女子年纪轻轻就进入宫掖,从此与外间隔绝,毕生再无出宫之日。
作为宫人,她们不能像普通女人那般谈婚论嫁,唯一的希望就是能被皇帝宠幸,进而成为嫔妃。但宫女成千上万,皇帝却只有一个,想“承沐圣恩”简直比登天还难,甚至绝大部分宫女从进宫起,直至老死宫中,连皇帝的面儿都见不着。
宫女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到了年纪,难免也春心萌动。但后宫除了皇帝,再无其他男人,她们要发泄,只能另寻他法。于是乎,有些宫女甚至失宠的嫔妃便想办法从宫外弄些淫具进来,晚上一个人时聊以;而更有甚者,把目光瞄准了一群特殊的人——宦官。
宦官本是被去势之人。但在这深宫中,除了皇帝和他们,再也没有其他男人。宫女们为满足,便只能找他们将就。而宦官虽然被阉了下身,但毕竟也是男人出身,就算命根已除,但心理上的瘾却不可能拔出。于是乎,宦官与宫女便自然而然地走到一起,结成“菜户”,像普通夫妻那样过日子。而在上头,宦官虽无命根,但好歹还有个男人身子,手口并用,也可勉强凑合。
按理说,宫女亦是皇帝的女人,宦官与宫女结菜户,这绝对是杀头的勾当!但也有许多皇帝对此睁只眼闭只眼,从来都不过问。但是,这种放任是因人而异的。要是碰到在意的皇帝,一旦发现宫女与宦官“私通”,那绝对是龙颜大怒,痛下杀手!而现在的这位永乐皇帝,正巧就属于后者!
狗儿是知道永乐脾气的。此时听得洞内情况,顿时心知不妙。他回过头一瞧,发现永乐果然一脸铁青,双眼迸射出愤怒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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