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朦胧,南京至苏州的官道上,史复正仓皇失措地奔走着。就在两日前,永乐车架进京,汉王被押入宫中软禁,苦心经营多年的汉藩至此彻底崩溃。
大厦已倾,逃亡自成了史复的唯一出路。好在史复虽实际上是汉藩谋主,但却是以布衣入幕,并未接受任何汉府官职;加之他平常深居简出,除了汉王的少数心腹外,外人大都以为他不过是个普通清客,对他汉府中的真实地位不甚了了。也正因为如此,方使他得以避开王府周围星罗密布的朝廷密探,抢在永乐下旨查抄煦园之前逃了出来。现在的他,犹如丧家之犬,前途一片茫然。但不管怎么说,现在最要紧的就是赶紧逃出南京。
为谨慎起见,史复选择昼伏夜出,两日跋涉下来,他已行至丹阳境内,再往东过常州,就是苏州府了。史复的目的地是苏州府辖境的吴县,准备在那避上一阵,待风头过去,再图谋后举。
忽然,官道后方上传来一阵马蹄声。史复立刻警觉起来:此时已近三更,按道理不会有旅人赶路,这些人十有是朝廷的官差。念及于此,史复立刻下了官道,在一块大石头后面躲了起来。
过了一会,马队奔驰而过,中间史复曾小心地探出脑袋,想看清楚骑手们的服饰,以辨明其身份。无奈月色昏暗,除了一片黑影,其余什么也看不清。史复索性也不管了,他从腰间的葫芦樽,往肚子里灌了两口酒,让身子暖和些,然后又将身上裘衣紧了紧,准备歇息一阵,等马队走远了,再起身赶路。
史复已经连续走了两个多时辰,此刻一停下来,顿觉全身上下疲惫不堪,加上烈酒下肚,醉意泛起,更让他困倦难耐,竟就不知不觉地打起盹儿来。就这么睡了不知多久,忽然史复觉得一疼,似有人在踢自己,待他睁开眼睛一瞧,不禁大惊失色,在他周围,几个举着火把的黑衣人,正一脸冷漠地望着自己!
“你们……”史复正要出声,领头的黑衣人便扬起右手,对准他的后颈一掌猛击下去,史复顿时头晕目眩,直接晕倒在地……
待史复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冰冷的洞窟之中,洞外山风呼呼作响,洞口处站着四个手举火炬的黑衣人,见他醒来,其中一人随即离去,转眼功夫,一个身材瘦小的青年缓缓走进洞中。
借着火炬发出的昏暗亮光,史复看清了来人的脸,大惊之下顿时失声喊道:“赵王!”
“史先生受惊了!”朱高燧微微一笑,随即朝身旁的侍卫使了个眼色,侍卫上前,将绑史复手上的绳子解开,又拿过一个蒲团,让他坐在上面,高煦自己也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了,再命人在洞内升起一团篝火,方摒退随从,一脸和蔼地笑道:“想与先生一叙,但恐遭拒,无奈之下,唯有出此下策。得罪之处,还请先生海涵!”
史复已从最初的震惊当中恢复过来。听了高燧的话,他脸上神色几变,最后冷冷一笑道:“赵王来找在下,怕不仅是说几句话这么简单吧!”
“当然!”高燧哈哈一笑,旋又敛了笑声,道,“其实本王此来,是想知道先生往后将何去何从?”
“何去何从?”史复嘿嘿一声,道,“在下不过一汉府清客。今主公蒙难,吾衣食无着,唯飘落江湖,四海为家,哪谈得上什么去从?”
“先生太客气了!”高燧摇摇头道,“先生在二哥那里的地位,岂是一个清客那么简单?”
“吾一布衣白丁,不是清客又是什么?”
高燧起身,从腰间的扇袋中掏出折扇,拿于手中轻轻拍打道:“本王别的好处没有,但唯有一点,对下人一直不错。对我赵府下人如是,对宫中、甚至其他王府的下人亦如是。现二哥已蒙难,吾亦不再遮掩,就汉府后院之中,也有好些要紧的内官都人是受过本王恩惠,对本王感恩戴德的!所以先生的能耐,别人不知,本王却略知一二。”
史复心中一凛。他知道这位赵王一向和宫中内官打得火热,像黄俨、江保这些永乐的贴身心腹,暗地里都和他往来甚频。往往一些汉府百般打听而不可得的宫中机密,高燧却能轻松知晓。这一点曾让高煦十分眼红。既然高燧连御前太监都能笼络,那把眼线安插到汉王身边也是完全有可能的。想到这里,史复冷冷一笑道:“殿下真是费心了!不过现在汉藩已经是恶贯满盈,王爷就是逮我回去,也不过屎盆子里多浇一泡尿而已。王爷想痛打落水狗,以此向皇帝邀功请赏,恐怕在下还不够份量!”
“哈哈哈哈……”高燧哈哈大笑,大摇其头道,“先生误会了!首先,父皇已免了二哥的死罪,现在他依旧是汉王,只不过被夺去护卫,贬居乐安,从此夺嫡无望而已。其次,本王此来,不仅不是要借先生的头颅去赚什么赏钱!反而是希望能与先生联手,救二哥于危难!”
“救汉王?”史复有些意外,“汉王现在已是冢中枯骨,如何救得?”
高燧一脸沉重道:“本王一向与二哥同气连枝,岂忍见其从此沦落?眼下形势,若父皇和大哥他们在,二哥自无出头之日,可若有朝一日本王能入继大统,自当让他重出樊篱!先生乃当世高人,侍候二哥期间,奇谋迭出,几次险置大哥于死地,这里间经过,本王都瞧在眼里。若能得先生相助,此事胜算大增!”
“哈哈哈哈……”待高燧说完,史复放声大笑,一脸不屑道,“原来殿下怀的是和汉王同样的心思!”
高燧嘿嘿一笑,也不否认,只道:“若二哥在,本王自无此想法。可现在二哥既败,我又一向与大哥不睦,有朝一日他登基为帝,本王也多半没有好下场!所以此举亦是被逼上梁山,不得不为!”
史复眼珠几转,噗嗤一笑道:“王爷未免太惺惺作态了吧?照我看来,您哪是不得不为,而是蓄谋已久!”
高燧拍打折扇的手猛地止住:“先生此言何意?”
史复扭动着被绳子缚得有些发酸的手腕,漫不经心地道:“其实王爷本是想效法唐高宗。只不过现在形势骤变,唐高宗是当不成了,所以只能学他老子李世民,要跳上台面儿亲自操刀了!”说到这里,史复话锋一转,道:“其实殿下想当皇帝,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您既要招在下相助,那就应当坦诚相待。以虚言相欺,恐非招贤纳士之道!
大唐贞观年间,魏王李泰蓄谋夺储,与太子李承乾明争暗斗,结果双双被废,反倒是本无夺储之望的嫡三子晋王李治渔翁得利,被唐太宗立为太子,也就是后来的唐高宗。听史复将自己比作李治,高燧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白,不过仍笑道:“先生错了!本王从没想过效法唐高宗!”
“殿下是没想过做唐高宗!”史复咯咯一笑,道,“因为您比唐高宗要狠得多!李治当太子,是事出偶然,其本人亦未料到有这等好事!但殿下您可是早就拿定主意要渔翁得利,并为此呕心沥血了!”
高煦脸色有些发灰,沉声道:“此话怎讲?”
“两件事!”史复伸出两根手指头,道,“第一,永乐八年,皇上出征漠北,汉王亦随驾从征。正当战事关键之时,大清河突然决堤,二十万石江南大米被阻东平,险些使漠北大营断粮。彼时山东风调雨顺,缘何如此?唯有一种可能,便是有人故意决堤,欲从中谋利!漠北大营一旦断粮,皇上与汉王就有性命之忧!而内地运粮乃太子职守,若因此陷了陛下和五十万大军,那他也是百死莫赎。既然皇上、汉王身死、太子因罪无颜继位,那接下来能当皇帝的就只有您和东宫的一众皇孙。可彼时皇孙皆年幼,漠北大营覆没后,大明危在旦夕,此时再选立新主,当然是国赖长君。如此一来,您赵王就可以顺理成章入继大统了!”
高燧脸上却一丝血色也无,强笑道:“先生戏看得太多了吧!这种没影的事您也编得出来!”
“不错,后来漠北大营转危为安,故此间种种并未发生,只能算在下一己推测!不过……”史复顿了一顿,道,“其后发生之事,也将这主谋指向殿下。当时形势,由于丘福兵败,我汉藩势力大衰,几失夺储之望,东宫地位亦似坚不可摧。而大清河的决堤,却恰好给了东宫一记重创!从漠北归来后,皇上严惩东宫官属,对太子也严加训斥,如此一来,东宫和汉藩又回到同一水平上。此等局面,汉王自是受益匪浅。但他身在漠北,绝无可能做决堤这等自掘坟墓之事!排除了汉王,就只有赵王您嫌疑最大了!因为只有维持两位皇兄相争的局面,您才有可能混水摸鱼。一旦东宫地位牢固,那汉王固然梦碎,您利用鹬蚌相争而渔翁得利的想法,也只有付诸东流了!”最后,史复深吸口气道:“殿下一计双锋,无论哪种局面,您都稳赚,这份谋划,在下佩服之至!”
篝火熊熊燃烧,散发出阵阵热浪,可高燧的脸色却寒如冰霜,半晌方冷冷道:“一派胡言!”
史复淡淡一笑,也不辩驳,只又伸出第二个手指头道:“其二,永乐九年,皇上欲立长孙为皇太孙,一旦定议,则东宫从此再无失位之忧。而值此关键之际,皇长孙却在山东遭遇匪寇劫杀,性命几不保!在下身在汉幕,深知此事绝非汉王策划。然消息传回南京,虽无证据,世人私底下仍以为此乃汉王所为。三人成虎之下,汉王百口莫辩。如今想来,皇上疑汉王,或许就是从此事上头开始的!”说到这里,史复脸上露出一丝愤恨,道,“既然太孙遇刺非汉王所为,那还能做下这等事的,也就只有赵王您了!没了皇长孙,不仅汉王被猜疑,东宫圣眷亦会大降,那时您就可以趁机出头。而刺杀失败,也有汉王背这无名黑锅。这次的买卖虽不能说是稳赚,但起码不会赔本!”史复脸上露出一丝讥诮之色,道:“三殿下心机深沉,绝非常人啊!”
高燧眼中倏时闪过一丝杀机,咬牙道:“先生果然是聪明绝顶。可你就不怕刚才这些话,会送了你的性命吗?”
“我本就没打算活命!”史复拣起一根树枝,随意地拨弄着火堆,一脸淡然地道,“若论我本心,亦不是不愿再度出山。但今时不同往日。现在东宫地位已坚如磐石,以汉王之势,尚功败垂成,何况赵王您?而且观殿下处世,阴险有余、魄力不足,且在朝中既乏声望,又缺奥援。仅靠几个暗中算计,混水摸鱼或有可能,但想明火执仗地与东宫较量,可以说是毫无胜算!所以与其劳心尽力最后仍被千刀万剐,还不如就在这里被您一刀子结果了的痛快!只是临死之前在下也奉劝殿下一句,还是趁早收手。您的圣眷不及汉王,真要再闹出谋反这等事,您未必能有他这般好命!”
经史复一拨弄,火势比刚才更大了几分,闪烁跳动的火光投射在洞窟的岩壁上,形成一幅群魔乱舞般的恐怖景象,将洞内的气氛衬托得更加阴森。高燧默默立于洞中,脸上不断变换着各种神情,时而愤慨,时而惆怅,时而激动,时而失落,最终他的脸上露出带着几分阴晦的坚毅之色,沉声道:“事在人为!只要本王愿意等,就一定能等到机会!”
史复淡淡一笑,只呆呆望向火堆,不再说话。这时高燧又道:“不仅本王会等,先生也会和本王一起等!”
“殿下要用强吗?”史复一哂道,“就算殿下把我掳了去,我不出力,您又能奈何?”
“你不会不出!”高煦十分笃定地道。
史复回过头,疑惑地看着高燧,似乎不明白他此言之意。高燧嘴角浮出一丝邪笑,道:“先生说本王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其实先生自己,不也是一只黄雀么?”
史复身子微微一震,正用树枝拨动火堆的手也停了下来。
高燧继续道:“先生对本王心思了如指掌,却从未跟汉王透露半分!这里头恐怕也是玄机密布!”
史复手一松,树枝滑落到地上。他倏地站起身子,面向高燧,恶狠狠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史复情绪激动,高燧反而从容起来。他走到史复身旁,一脚将地上的树枝踢进火堆,然后凑到史复耳边,轻声道:“四年前先生一度出京,跟二哥说是要去普陀山一游。正巧本王府中承奉杨庆亦喜好游历,就追随先生脚步走了一遭。后来先生从普陀山回来,到吴县鼋山普济寺待了两日,杨庆便也跟了过去,结果在那里看到了一位落发为僧的故人!”
史复如遭五雷轰顶,整个人顿时木在当场。高燧见其神色,呵呵一笑道:“先生不必担忧。此事本王从未与他人提及,父皇更是毫不知情!”
史复指着高燧,哆哆嗦嗦地道:“你………卑鄙!”
“先生这话严重了!”高燧轻轻摇头道,“先生效法豫让,为报主仇不惜自毁容貌,虽说做法本王不敢苟同,但这份气概,本王一直是颇为赞赏的。但是……”高燧突然脸一沉,声音中也透出阴冷:“本王原先以为,先生辅佐二哥,不过是为了让他取代甚至逼死父皇,以报往日之仇!可直到刚才听了你的话,本王突然想起:你既明知本王心思,却故意不在二哥面前点破。由此推知,你绝非仅是要报复父皇那么简单!而是有意让我们父子相残,兄弟阋墙,走的竟是赵高毁秦的路子!所以,要论卑鄙,你比本王更甚!”
“王爷说对了!”史复这时反而镇定下来,他一脸轻蔑地望着高燧,骂道,“尔等燕藩父子欺君悖主,皆当天诛地灭!”骂完这句,史复脸上又露出几分遗憾:“不过你只说对了一半!本来,我除了想借汉王之手,让你们骨肉相残之余,再趁机把持住朝政,最终让皇上复辟!这史复之名,便取自 ‘矢志复辟’之意。只可惜天道不公,不仅我壮志未酬,还连累得皇上也将遭尔毒手!程济有愧皇上……”说着,史复再也压抑不住满腔悲愤,嚎啕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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