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笑道:“古人云:先礼后兵!若马哈木不从,就是违抗朝廷,届时再要征讨,便师出有名!”
“还是陛下想的周全!”杨荣也想明白了其中利害,顿也一笑。
永乐这时候却又将笑容敛去,脸上露出一丝忧色,喃喃道:“其实朕是真希望马哈木能就此罢手。眼下朝廷刚过了几年好日子,这万一再要出塞,户部那点家底怕是又要用个精光!”
杨荣闻言,心也顿时一沉。去年瞻基回京后,向高炽和几个阁臣详细讲述了其在山东见闻。据他所言,现在山东百姓的生活已经十分艰难。如果朝廷真的再要北征,那山东乃至整个北疆的民生必将进一步恶化,这不能不让杨荣深感忧虑。
杨荣对永乐苦笑道:“树欲静而风不止。瓦剌若果有不臣之意,朝廷也别无他法,唯有以力拒之!”
“希望马哈木能迷途知返吧!”永乐喟然一叹,咕哝出一句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
……
就在永乐接见杨荣的同时,汉王府内,高煦、史复还有纪纲三人也聚在一起密谋。
史复从果盘里夹出一颗腌制青梅,放进嘴里不紧不慢地嚼着,看似漫不经心地问纪纲道:“缇帅,那件事,做的怎么样了?”
“顺当倒是顺当,只是老这么下去,皇上怕是会闻到风声……”尽管已近深秋,但纪纲仍然满头大汗,脸上也有些忧色。
史复满不在乎地道:“你是锦衣卫掌印!只要你不报,皇上哪那么容易发觉!而且用不了多久,局势就会大变!到时候王爷的机会就来了!”说完,他又把目光对准高煦。
高煦脸色阴沉得十分可怕。他沉默一阵,猛地抬头,问道:“闲话勿用再提。我只问你,接下来该当如何!”
“静待其变!”史复微微一笑,随即将心中计划道出,高煦听后,重重点了点头……
尽管永乐希望马哈木见好就收,但接下来形势的发展,却证明这终究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在其后的半年中,坏消息接连传来。首先,瓦剌再次击败鞑靼,阿鲁台率部退往老巢阔滦海子,漠北绝大部分已归瓦剌所有。紧接着,朝廷派往瓦剌的敕使被马哈木强行扣留!而就在明朝君臣对瓦剌的嚣张气焰又怒又忧之际,永乐十一年元旦刚过不久,漠北传来一个惊人消息——瓦剌三王竟拥立成吉思汗嫡孙,元睿宗拖雷第四子阿里不哥的后裔答立巴为汗,重建蒙古汗廷!
大明江山取自元室,远遁塞外的元室皇族历来是与明朝不共戴天的生死仇敌。瓦剌三王未经朝廷许可,私立黄金家族后裔为蒙古大汗,这是对大明的公然挑衅和背叛!消息传回,满朝震惊!永乐立即召集廷议,华盖殿上,文武大臣就朝廷分为剿、抚两派,就如何应对漠北形势展开了激烈辩论。
兵部尚书方宾和右春坊右庶子杨荣坚决主战。方宾赳赳道:“瓦剌私立答立巴为汗,公然叛我大明。若朝廷无动于衷,女真、朵颜乃至乌斯藏、西域诸夷闻之,必会对我生藐视之心。故于情于理,朝廷都当派兵出塞,严惩瓦剌之罪,以儆效尤!”
永乐觉得有理,正微微颔首,夏元吉已出班忧心忡忡地道:“陛下!出塞非同小可。前次北征,朝廷前后花费不下七百万贯!如今户部度支虽有好转,但一下再拿出这么多钱,一旦四方有事,国库恐有不敷之虞!而且出塞必又将大量征发民夫,北疆百姓劳苦多年,刚过上几天安稳日子,便又再摊派重役,恐会招致民怨!”
夏元吉说的也是实情。永乐听了顿又有些犹豫。
杨荣见状,出班道:“夏大人所言不无道理。但今时不同往日。现下运河已全部贯通,天寿山陵寝也已竣工,朝廷不需在此二事上再耗钱财,百姓相应承担的役作也随之终止。何况会通河贯通后,南粮北调的耗费和徭役也大大减少。由此,今年的户部开支和民间赋役都会有所减少!以上节余足以将出塞军费和徭役抵消许多。”
“杨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夏元吉苦笑着解释道,“若仅以北疆战事计,那朝廷需要增加的开支和徭役或许是不太多,但如今南方局势纷乱,这上头要花的钱却比往年多得多!现在交趾简定、陈季扩大肆作乱,张、沐二帅虽屡有建树,但始终不能剿平。只要简、陈未就擒,这仗就要一直打下去,户部就得源源不断地往里头扔钱。此外,这两年思州宣慰使田琛和思南宣慰使田宗鼎互相仇杀,贵州震动,陛下已命镇远侯顾成率军五万平乱,这又是一笔大开销。有这两件事,天寿山和南粮北调的那点子钱早就填进去了,哪还能多出什么节余来?至于徭役摊派,固然不会像上次出征时那般严重,但前几年朝廷对北疆百姓的役使已经太多,现在还在营建北京。若再要被征做长夫出塞,经年不息之下,百姓不堪重负,恐怕会惹出乱子!”
夏元吉说完,朝堂上顿起嗡嗡之声,一些朝臣对夏元吉的说法颇有感触,纷纷站出来表示支持,形势逐渐向主和一方倾斜。
杨荣有点发急。其实他也知道夏元吉说的是实话。去年瞻基回京后,向高炽和几个阁臣详细讲述了其之见闻。据瞻基所言,现在山东百姓的生活已经十分艰难。如果朝廷真的再要北征,那山东乃至整个北疆的民生必将进一步恶化。作为参预机要的阁臣,杨荣当然不能漠视这个隐患。但问题是,现在摆在眼前的,还有一个更大的麻烦!
见御座上的永乐仍在思考,杨荣低头想想,又沉声奏道:“夏大人所说固是持重之言。然眼下形势,朝廷除出塞征讨已无他法。陛下请想,瓦剌重设汗廷、扣留敕使,叛我大明之心已明;而其连破鞑靼、勾结朵颜三卫、渐成一统漠北之势,南侵之力亦已具备。值此情势,若朝廷仍无动于衷,那接下来,瓦剌必会南侵中原。放眼万里边塞,到处都是破关之所,朝廷防不胜防。一旦其破关而入,再要与之征战,朝廷花费将远远多于出塞,且百姓也少不了生灵涂炭。故还不如先发制人,趁瓦剌羽翼未满主动出击,如此大明虽免不了受些内伤,但总比将来瓦剌入侵要好的多!”
两害相权取其轻。杨荣的话清晰无误地表达了这样一个观点。这同样是至理之言,想通这其中关联后,又有一部分朝臣加入到主战的行列中。
两方人各有道理,大殿内顿时陷入争论。朝臣们在战与和之间莫衷一是,但都拿不出个妥善的主意。
永乐望着殿下争论不休的朝臣,沉着脸一言不语。其实和朝臣一样,他自己也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忽热,永乐将目光扫到了瞻基身上。自打册立皇太孙后,永乐已允许高炽和瞻基每日上朝学习政务。不过高炽还偶尔发表一下见解;瞻基则由于年纪尚幼,以往又无处政经验,故这一年来都是只听不说。此时高炽虽未表态,但从其神情变化可知,他应该是赞同夏元吉的。而瞻基则不然。这位小皇孙对身后朝臣们的争论犹若未闻,反而一脸期待地望着自己,似乎有话要讲。
永乐心念一动,随即竖起手掌向外一伸,朝臣们见状,立刻安静了下来。永乐扫视众人一圈,最后又望向瞻基,用鼓励的语气道:“基儿可有什么想法!”
这是永乐第一次在朝议上对瞻基发问。瞻基稍稍有些紧张,不过很快便勇敢地直面永乐,道:“禀皇爷爷,关于这瓦剌之事,孙儿胡乱有些想法,只不知妥当与否!”
永乐和蔼地笑道:“但讲无妨!”
“阿!”瞻基答应一声,拱手沉声道:“孙儿以为,无论是剿是抚,都有不尽人意之处。故孙儿想,可否另辟蹊径,来个不剿不抚,似剿似抚?”
“不剿不抚,似剿似抚?”瞻基的这个提法引起了永乐的兴趣,“尔详细道来!”
瞻基一躬身,侃侃道:“其实就是请皇祖父北巡行在!天子抵燕,巡视边塞,暗含威慑漠北之意,马哈木闻之,内心必然惶恐,其畏惧之下,放弃南侵打算也是有可能的!若果能如此,则一场兵争便可消弭无形。而且,皇祖父到北京,还可以震慑朵颜三卫,使其不敢亲附瓦剌太过,就连鞑靼闻之,也会士气大振,进而与瓦剌死战到底。此不战而屈人之兵也!”
“妙!”瞻基刚一说完,永乐心中便连连赞叹。既威慑瓦剌,又羁縻朵颜,还可以给阿鲁台打气,这的确是一石三鸟的好办法。而且与再征漠北相比,北巡对国力的消耗简直可以忽略不计!想到这里,永乐的思路豁然开朗。
殿下,众大臣听了瞻基之议,也都觉得甚好。夏元吉首先出言赞同北巡,杨荣想了想,也表示同意,不过他仍有一丝顾虑:“天子北巡,或可威慑瓦剌一时。但马哈木南侵不成,接下来定会调转矛头,全力攻伐鞑靼。万一鞑靼就此覆没,瓦剌一统漠北,其实力大增之下,将更加不可复制。而到那时,它肯定还会南下抢掠,此胡人千年不变之习性!真成此局面,朝廷今日之威慑,会不会反而成为养虎为患?”
永乐想了一想,摇摇头道:“鞑靼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阿鲁台也算个枭雄,纵然败落,一两年应该还是熬得住的!只要拖过这一阵子,等交趾和贵州平定,朝廷就能腾出手来,好好教训教训马哈木这条老狗!”说到这里,永乐的鼻孔里喷出一股粗气,忿忿道,“想一统漠北?也得看朕答应不答应!”
众臣恍然大悟:皇上这是要等瓦剌和鞑靼拼到鱼死网破,然后再坐收渔人之利!想到这里,大家莫不对永乐转危为机的高超算计心悦诚服。
计议已定,永乐遂开始布置任务:“吏部尚书蹇义、礼部尚书吕震!此番北巡,制度仍效前次不变,由太子留京监国,具体扈从、留守人员布置,由尔二人斟酌名单,拟定条陈奏上!”
“遵旨!”蹇义、吕震赶紧出班跪地答应。
“左谕德杨士奇,拟旨分付贵州顾成,交趾张辅、沐晟,命他二部加速进剿,争取早日擒获匪首,勘平动乱!”
“阿!”
………
朝堂上,君臣为漠北局势议得热火朝天;而与此同时,汉王府内,高煦正焦急地等待着廷议的结果。自立瞻基为太孙后,永乐逐渐有意限制高煦对朝政的干预,像应对瓦剌这种大事,放在以前,高煦从来都不会缺席,但是今日,他却只能在府里干巴巴地等消息。想到这前后变化,高煦是又气又怒,而兵谏逼宫的决心也愈发坚定。
就在高煦等得不耐烦时,纪纲终于回来。从纪纲口中得知廷议结果,高煦愣了好一阵,方将手中茶杯猛掷于地,恨恨道:“这小王八羔子,又碍了我的好事!”
“王爷不必忧心!”史复看着满地都是的碎瓷,淡淡道,“太孙之策,不过是将北征暂缓一阵罢了。鞑靼绝非瓦剌对手,皇上也不会一直纵容马哈木,只要南方局势一缓,二征漠北势在必行!”
“那你的意思是咱们计划不变?”
“当然!”史复坚定地点了点头,又道,“王爷现在要做的,就是请旨前去行在!”
高煦面露忧色道:“我当然可以请旨,但父皇未必肯准!这次北巡摆明了是北征前奏,父皇现已对我逐渐疏远,肯定不会想我插手军事!所以不带我去北京也是有可能的!”
“王爷又岂定要以扈驾为名?”史复哈哈一笑,道,“现天寿山陵寝已经竣工,王爷可以送仁孝皇后梓宫北上为名请旨,皇上又有何理由不准?”
“这倒是!”高煦幡然醒悟,当即点头道,“那我明日便进宫面圣!”说完,他又往北面窗外张望一番,道:“若果能说动三弟相助,本王大事可期……”
“希望如此吧……”史复也顺着高煦眼光望去,意味深长地嘟囔一句。
五
永乐十一年八月,贵州思州宣慰司。
这一日上午,镇阳江畔明军大营辕门洞开,从辕门外一直到中军大帐的道路两旁,密密麻麻地站满了精神抖擞,甲鲜胄明的明军士兵。己时一到,伴随着三声炮响,八十四岁的大明贵州都司掌印、镇远侯顾成走出大帐,坐到帐门前早已设好的虎皮帅椅上。
辕门外,早有两个人跪伏于地。此时,他们站起身子,走到辕门口,然后就向着前方跪下。行了一个大拜之礼后紧跟着就磕了一个头,站起躬身小挪三步,紧接着再次跪下行叩拜之礼,如此往复,一直走到距顾成两丈远处,方止住步伐,跪地不起。
看着地上垂头丧气的两个男人,顾成捋了捋苍白的胡须,布满褶子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终于结束了!
这三年来,顾成一刻也没有安宁过。贵州虽隶属云南布政司管辖,然因其地皆崇山深菁,鸟道蚕丛,诸蛮种类,嗜淫好杀,叛服不常,故朝廷一直未有置设郡县,仅在贵阳设了贵州都司一个流官衙门,此外在各地广设宣慰使司,由当地土司世袭自治。但土司皆一方豪强,桀骜不驯,不仅时常反叛朝廷,互相间也动辄厮杀。到永乐八年时,思南宣慰使田宗鼎与副使黄禧交恶,黄禧遂勾结思州宣慰使田琛,欲取田宗鼎而代之,双方大打出手,把个黔北搅得是天翻地覆。顾成身为贵州都司掌印,自也深受其扰。但顾成仅是个军事长官,并无处置土司纠纷之权,且贵州蛮夷杂居,稍有不慎就会惹出大乱子,故他也投鼠忌器,无可奈何。直到去年底,田宗鼎跑到南京告状,朝廷终于下定决心平乱。接到永乐的圣旨,顾成这才有了底气,他不顾年事已高,大起五万明军直逼思州,几番征战下来,终于击溃蛮兵主力,逼迫田琛和黄禧归降。眼下,这两人已到军前,黔北纷乱局势总算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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