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南北会通(7)
金纯他们早已是饿得前胸贴后背,先头馍馍一上来,他们便不住地往肚子里咽口水。只是瞻基一直在和白英说话,他们也不敢先动筷子。此时饭菜上齐,几个人便眼巴巴地望着瞻基。瞻基本还想和赛儿搭几句讪,见众人神色,便也不好再说,只命李谦将在开河站时买的风鸭也拿上桌,大家拿起筷子便开吃。白英本想和赛儿单独到伙房去吃,被瞻基强留在席上,赛儿便独自进了后院。她是黄花闺女,不方便和男人同席,瞻基也不好阻拦。
吃完饭,赛儿麻利地收了碗筷去洗,瞻基他们则和白英坐在一起说话。聊了一阵,众人的话题就自然而然地扯到河工上头。蔺芳对瞻基道:“少爷,再往北走就到寿张县城了。这一代地势南高北低,这里要再找不到建渠通路,待过了寿张,即便水渠建成,也引不到梁山这段来。若果如此,恐就只有放弃汶水,另寻他法了!”
瞻基心中微微一凛,继而面露忧色道:“我听宋先生说过,要治会通河,非引汶河之水不可。若寻其他水源,有无合适的且不说,工程耗费怕也不菲!”
白英本在与金纯絮叨民生,听得瞻基和蔺芳对话,不由奇道:“恩公这次来俺们山东,是要疏通会通河?”
瞻基见白英发问,忽然想起:这个老头在这一带住了一辈子,对水文地理应该颇有了解,没准儿他的口中能告诉自己一些有用的东西!想到这里,瞻基遂道:“白老,恩公二字就不要喊了,我年纪小,听着别扭,您直接叫我名字就行!”说到这里,他又瞄了瞄金纯,忽然嘿嘿一笑道,“其实不瞒您说,家父是当今工部左侍郎金纯。这些年漕运不通,家父一直想奏请皇上下旨疏浚会通河,重新连接南北交通。但只因他老人家公务繁忙,无暇来山东,故特命我们来山东考察。”说着他又指了指金纯和蔺芳道:“这两位先生都是工部都水司的水利行家。这次来山东,其实是以他二人为主,我只是随行学习罢了!”
“原来是侍郎大人的公子!”三品侍郎在高官贵胄如云的南京城或许不算什么,但在这穷乡僻壤的土民眼里,那就是了不得的大官了。听瞻基自曝身份,他赶紧又是一欠身。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句。
这边,听瞻基突然认自己作老子,金纯差点没从凳子上栽到地上。不过他很快明白了瞻基的意思,也讪讪笑道:“不错,金大人有意打通运河,特命我等前来勘探!老人家久居于此,想必对周围环境熟悉的很,故在下特借此机会,想向老人家讨教一二!”
“小民是什么位分的人,哪当得大人您‘讨教’二字?”谦逊了一句,白英不由感叹道,“朝廷总算是要修会通河了!自打咱大明开国以来,俺们这里年年都得出壮丁做輓夫,俺年轻时就干了好些年。要真得把漕河打通,俺们小老百姓也就可以免遭这份罪了!”
“不错,疏浚运河,既益国家,又省民力,是利在千秋的盛举!”瞻基顺着白英的话附和了一句,又道,“只是眼下朝廷手头也不宽裕,若开河费用过大,国库也负担不起。我等在这会通河周边逛了好一段日子,觉得最佳的办法莫过于引汶济漕。只是这里间有几个难处尚未能解决。若改用他法,开支必然大大增加,朝廷也承受不起。”
“引汶济漕!的确是疏通会通河的好法子。”白英点了点头,又问道,“不知公子眼下遇着哪些难处?说出来听听,看老头子能不能给您出个点子!”
瞻基本只是抱着万一之念,但见白英神色自若,似乎对河工颇有研究的样子,他心里暗道:难不成遇见了高人?想到这里,瞻基不由精神一振,随即对蔺芳使了个眼色。蔺芳随即将自己所遭遇的难题说了。白英听了,捋着自己略有些稀疏的胡须想了半天,末了方抬头道:“照这位大人所说,现在疏浚会通河,难就难在如何将水引到会通河,不知我说的对不?”
“不错!”蔺芳点了点头。
“这个其实不难办!”白英淡淡地说了一句。
“什么?”瞻基、金纯和蔺芳皆是一惊。这几天他们为这事磨破了鞋底,费尽了心思,可就是没有一个妥当的办法,孰料眼前这貌不惊人的老头子竟轻描淡写地说“不难办”!
“老人家这话未免太托大了吧?”蔺芳有些不服气,“我来山东一个月了,汶河与漕河之间来回溜了几遍,就是没找到一个适合建渠的地方!您觉得不难办,那您说说,这引水渠又该如何去修?”
听蔺芳这么一说,白英显得有些惶恐,不过只一瞬间,又恢复自信,笑道:“大人且听老汉慢慢道来。这大运河是元时开的。当初开会通河一段,过了开河站,河道就向西移,经梁山、安山,从寿张城下往北流入大清河。之所以要选这条路,是因为沿途水源丰沛。像梁山脚下,那都还是大泊,咱们唱戏时说水泊梁山,就指的是当时的情况。但从大运河开凿到现在,前后已经过了一百多年,这期间黄河几次决堤改道,这一带水文地理已经有了很大变化,像那梁山泊,在北宋时是方圆数百里首屈一指的大湖,金、元时水也不少,但到今天,连个水洼都称不上了。没了水源,河道当然会淤塞。所以会通河不通,根子便在这里。眼下朝廷要重修会通河,便想着引汶济漕,这点子倒是不错,但大人们要是还想利用先前的河道,那怕是就行不通。一来,旧河道与汶河隔得远,开渠费事;二来,也是最要紧的,是当时的旧河道,穿梁山、安山而过,两旁山丘起伏,要建引水渠,这路自然不好找。”
“啊!”蔺芳的眼睛顿时一亮。在此之前,由于河工经费有限制,故蔺芳一直想的都是利用原先的河道,这样一来可以省下开凿新河道的花销。久而久之,这种思路也就成了习惯,即便后来受到梗阻,他也从未想过要改变运河河道。今日听白英这么一说,他顿时恍然大悟,发现自己以前的思路,在起始处就已经偏离了正确的方向!想到这里,蔺芳赶紧又问道:“照白老所言,要疏浚会通河,这开河口到大清河一段,非新修河道不可?”
“当然!”
“那这河道修在何处?”
“出开河站后,不要再往西绕道,直接一路向北,穿过安山镇,在寿张城东三十里处的沙湾与大清河汇合。”
蔺芳从包袱中将地图拿出铺在桌面上,照着白英所说的路线来回比对几遍,立时发现这是一个不错的方案:这个办法实际上将这段会通河道东移了五十里,这样就可以避开梁山、安山周围绵延起伏的丘陵,从汶河建引水渠至此,中间不会再有山丘拦住通路。不过,新开河道,费用自然会增加,而且汶河水量不足的问题仍然没有解决。蔺芳看后,摇了摇头,将心中想法说了,孰料白英微微一笑道:“这有何难?将汶河水全引往新开河道不就可以了么?”
“这怕是不成!”蔺芳仍然摇头,但态度已明显好了许多,先前对白英的不服气已不见踪影,“开河口以南的旧河道本也缺乏水源,元时在汶河上建堽城坝,引汶河水入洸河,流至济宁城下与运河汇流,这才解决了其之缺水窘境。朝廷这次治理会通河,不仅是要疏通河道,还要拓宽加深,这就需要更多水源。但汶河水本就不丰,既照顾了济宁南边的旧道,剩下就越发不足,再拿来济新道,恐怕不敷使用。”
“嗯!大人说的确实是个麻烦!”白英点头表示认同,又沉吟一番,道,“不过俺有个法子,不知道使得使不得!”
“白老先生请讲!”瞻基迫不及待地相问。不经意间,他对白英的称呼也已发生了变化。
白英笑道:“俺在东平活了几十年,知道这一带地势大体上是西高东低,但里头不同地方,也有些差别。据俺所知,开河站往南走五里,有一个地方叫做南旺。那里地势较它南北都稍高些。所以俺当免夫时就想,要是运河从南旺过的话,可以在汶河上头筑个坝,先把水引到南旺,再在那里建些水闸,将它当作水脊。这样一来,汶河水到南旺后,就可以照着人的意思南北分流,咱们想让他往北多一些,就开北面闸口,要往南流,就开南面闸口。这不比原先把汶河水全调到洸河要好得多?”
“我明白了!”蔺芳眼光一亮,有些激动地道,“如此一来,南旺到大清河间河道的水源就有了着落!”
“是的!”白英和蔼地笑道,“而且要是怕水源不够的话,东平城东有条沙河,先前被淤沙堵住了,要是把它重新疏通,再加上济宁城西马常泊的水,这济宁到大清河的漕河水源就有保证了。”
蔺芳听完,又将地图看了一边,忽然一拳头砸在桌面上,兴奋地对瞻基道:“白大爷说得对,南旺我去过,确实是做水脊的好地方。那沙河也确可打通,这次宋大人去沙河,就是考察去了的!”跟瞻基说完,他又一脸感激地望着白英道:“白大爷,您真是活神仙!简简单单几句话,在下立时茅塞顿开!”他越说越激动,随即站直身子,恭恭敬敬地向白英行了个齐眉大揖!
“使不得!使不得!”白英赶紧还了一礼,道,“俺这也就是瞎说,究竟能不能成,还得金公子和几位大人亲自看过后才能定。而且这开凿新河,怕花销不是小数目!”
蔺芳之前一直紧张费用问题,但在瞻基再三担保后,这份担心已经减弱了许多。而且此时他已明白,白英所说是眼下能想到的最佳方案,所以即便有所超支,那也是无可奈何了的。蔺芳迅速在脑子里计算了一下,然后对瞻基略带歉意的笑笑,道:“少爷,若果如此,朝廷开支大约会比预计超出一百万贯!”
“钱不是问题!”瞻基满不在乎地一挥手,转而对白英笑眯眯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没曾想与白老先生萍水一遇,竟能有如此收获!若此法果得以行,您便为朝廷立下了大功!待到运河贯通之时,朝廷必会有所褒奖!”
“俺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还稀罕什么褒奖不褒奖!”白英憨厚的笑道,“俺只是做了一辈子輓夫,不想让后生们再像俺一样受这份活罪!真到会通河打通那一天,朝廷免了山东百姓运粮的徭役,俺也就心满意足了!”
“白老先生大公无私,真乃高士也!”瞻基由衷地赞叹。
“你们净只说些中听的!”众人正兴奋间,唐赛儿忽然从连接后院的门后挑帘进来,对着瞻基便道,“朝廷修会通河,是不是又要从山东征民夫了?”
瞻基一愣,随即笑道:“那是自然!不过此事若成,山东百姓便能从中得到好处。故出工也是理所当然的!”
“得不得好处,那还不是皇帝老子一句话?就算不用再当輓夫,说不准儿官府又把别的活儿给摊上!就像前年,朝廷说不用修北京城了,大伙儿还没高兴几天,结果又被拉去漠北运粮!这回修好了运河后,兴许皇帝老子觉得俺们身上的担子轻了,又重新找个活儿给俺们摊上。要真这样儿,横竖都得做苦力,那还不如不修这运河,俺们也能少遭次罪!”说着,她盯着瞻基的脸咄咄道:“你能保证,会通河疏通,朝廷不会再指派俺们干别的了活了么?”
瞻基被赛儿瞪得有些发虚。的确,自打皇祖父登基以来,朝廷额外摊派给山东的徭役是一桩接着一桩,中间几乎就没个闲下来的时候。就算运河贯通,内地的南粮北调不再需用陆輓,但若将来在北疆又有什么动作,难保不会又从山东征发民夫。不过仔细思忖后,瞻基仍笃定地答道:“应该不会了!现鞑靼已经上表臣服,塞外再无战事,无需征发民工;山陵修建也已近大半,完事后便无需再征。要说将来还要额外用到山东百姓的大事,只有营建北京。不过这最快也是几年后的事了!而且会通河一打通,届时湖广的巨木,苏州的金砖、太湖的花石、江西的陶瓷,都可以直接从水路运抵北京,山东百姓不需在因此受累!”
瞻基回答得有鼻子有眼,赛儿虽不懂朝廷大政,但听着也觉得有理,遂点点头道:“这样的话,这河倒也修得!”
瞻基微微一笑。本来他无需向赛儿解释什么。但不知为何,他非常希望自己的见解能得到对方的认同。想到这里,瞻基对赛儿叹道:“不料姐姐竟有一副忧国忧民的仁义心肠!倒真与戏里的穆桂英、梁红玉一般!”
“俺哪能和穆桂英、梁红玉相比!”赛儿脸一红,旋又正色道,“俺只是看不贯官府不把咱们老百姓当人!皇帝也是爹生娘养,凭甚他就吃香喝辣,俺们就得给他做牛做马?”
瞻基眉头一皱。几番接触下来,瞻基觉得唐赛儿虽然有时候言语尖利了些,但却都是为着百姓着想,而非仅为己身。这种心肠和见识放到一个女流,尤其是仅比自己大一两岁的少女身上,确实是极为罕见的,瞻基对此也颇欣赏。但是,她对朝廷的不满也未免太重了些,隐隐有一种视官府如寇仇的态度,这让瞻基颇为不安。“或许是她打小颠沛流离,受的苦实在太多了些!”瞻基心中暗道。
“你在想什么?”少女又说话了。
“我在想,姐姐未免把官府看得太坏了些!”瞻基笑着道,“不过这也是情有可原。待真到会通河疏通,徭役皇粮减免下来,山东百姓就能过上好日子。到时候你也不会再以为天下乌鸦一般黑了!”
少女扭头想想,忽然点点头道:“也是,起码你这个衙内和戏里唱的就不一样。看来官府里还是有好人的!”说完又抿嘴一笑。
看着少女明媚的笑容,瞻基心中顿又一荡,赶紧敛住心神,只点头道:“便是如此!”说完,他对金纯和蔺芳道:“既已有了办法,咱们也不必再往北走了,明日便返回开河站,先到南旺去瞧瞧!”
“少爷!”金纯忽然面露忧色,“要不咱们还是先到寿张,从那边绕道东平回去,这样也安全些!”这一次沿运河旧道北行,起初金纯就不太赞成。盖因自运河淤塞后,沿途已经荒凉许多。而且这两年山东流民太多,许多人迫于无奈,便落草为寇,梁山、安山一带自古便是强人出没之所,万一路遇劫匪,瞻基的人身安全无法保证。不过当时瞻基坚持要勘察河道,金纯拗不过他,只得同意。此时既已决定放弃运河旧道,那再冒险原路返回就没必要了。
瞻基听了,稍微一想,仍摇头道:“如此一来,路上又要多耽搁两天。此次勘探,费时已经过长,还是早点把事情定下,我也好回京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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