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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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南北会通(5)(2/2)
    开河站是会通河上的一个拐点,运河从南流经此处后,将折向西北,经寿张县城后与大清河汇流。众人到开河站以后,也不进镇,直接往北五里到达拐口的堤坝上。待登上堤,蔺芳再次仔细观察了水文及当地地貌,又拿出随身携带的图样细细比对,过了许久,才轻轻一叹,将图纸重新卷起收好。

    “怎么样?”见蔺芳面色沉重,瞻基的心也随之一沉,但仍抱着一丝希望发问。

    蔺芳摇了摇头,道:“从汶河引水至此倒是可以,但堽城坝距离太远,恐怕到时候得在汶河上重新寻址建坝。而且汶河水量不沛,还需在附近另寻水源。”

    瞻基微微有些失望。昨晚在济宁,瞻基与蔺芳谈了半宿,听他详细阐释了此次疏浚运河的计划。在蔺芳看来,元代引汶济漕旧道已不敷使用,想使运河年运粮量达到二百万石,就必须重凿新引水渠,使汶河水可以大量输送到漕河南段。而这新渠的源头,最好就是这业已建成的堽城坝,如此便可省下一笔再建新坝的开销。可是现在这个设想已不可能了。

    不过瞻基也未太过在意。蔺芳是个痴人,又只是个末流小官,故把永乐六百万贯的定额看得比天还要重;尽管瞻基已有承诺在先,但他还想着尽量能够省着些工钱。瞻基则不然,百八十万贯在他眼中实在算不得什么,他关心的是尽快将河工的事敲定,为自己的立储大计增加筹码。本来,他想着若果能用堽城旧坝,那也未尝不可。现在此路不通,那便另寻他法便是。想到这里,瞻基大度地对蔺芳笑道:“朝廷也不在乎多花这点子!既然堽城坝不可用,那再筑一个就是。至于水源,咱们再细细探访便是。”

    听瞻基这么说,蔺芳心情方好了些,他抬头瞧了瞧天时,已是接近申正,遂躬身道:“天色已不早了,殿下与金大人累了一天,不如绕道去汶上县城歇着吧!”

    “还去什么汶上!”瞻基不假思索地道,“咱们直接回开河站找个客栈歇了,明早直接沿河道北上,省得来回折腾!”

    “不妥!”一旁的金纯赶紧劝阻道,“这开河站已接近梁山和安山,听说那一带最近不太平,有不少盗匪出没。而且开河站只是个小镇,没有城墙,离汶上和济宁都远,万一出点岔子,官府鞭长莫及!”

    “能出什么岔子!”瞻基不以为然地道,“这开河站难道就不是我大明王土?当今太平盛世,哪会有那多强人!”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下河堤,领着李谦直接向开河站方向而去。金纯与蔺芳面面相觑,却也奈何不得,只得赶紧跟上。

    一进开河站,气象便是一新。开河站本就是这附近最大的村镇,今天又正巧赶着大集,方圆二三十里的人们都涌来赶集。几人站在镇口放眼望去,这卖小吃的、杂耍的、看相的、唱大戏的是应有应有,每个摊子前都围着一大群人,硬是将整条街塞得满满当当。瞻基到底还是个孩子,平日里在宫中循规蹈矩,一朝被放出来,便有囚鸟出笼之感。先前因要办差,所以还强作正经,待看到这民间市井的繁闹景象,便再也安稳不住了。

    大街的正中央是一个露天的小广场,有几家演杂耍的正在那里买艺。瞻基寻着围观之人最多的一家,一头便钻了进去。待站定一瞧,里头正在表演耍火叉。只见一个瘦猴样儿的青年男子,将一把头部缠满浸油布条的飞叉点燃,随即往空中一抛,飞叉旋转数圈,勾划出一道道绚丽的火花,待上升的势头尽了,旋又跌落下来,眼瞅着就要砸到头顶,男子不慌不忙,往旁边小退一步,用左肩这么一耸,正巧打在飞叉头下方三寸处的的木杆上,飞叉受力,又再次腾空,如此循环往复,男子也不断变换方式,一会儿用肩、一会儿用胳膊,再又用背,最后竟是用臀,每一次的力道和着力点都恰到好处,飞叉不停地上上下下,叉头的火焰越来越大,几次都看着要烧到男子的衣衫,但最终却一点儿火星也没贱着。瞻基久处深宫,哪见过这等好玩把戏?顿时兴奋得不停拍手叫好。

    耍完了火叉,瘦猴男子便就退下。随即两个戏班子做工的男人各搬了一块圆形石块到场子中央,又拿过一根看上去十分结实的竹杠,找来绳子将竹杠两端分别绑在石块上。瞻基看着,随即问身旁跟上来的李谦道:“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少爷,这是要举双石,军中力士们比武时也常做这的!”镇上人多,李谦不便再用“殿下”称呼,便改称瞻基“少爷”。

    瞻基回忆起去年在宣府军中时,确实也见过类似的道具,不过那些石块每个大都只有四五十来斤,今天看这汉子的石块,怕是有七八十斤重,当即啧啧道:“看来待会儿出场的定是个大力士来着!”

    正说着,一个满脸虬髯的敦实汉子走到场子中央。他虎虎有生气地向四周看客抱拳行了个礼,随即屈身握住竹杆两端,都没见着运气,直接将腿一用力,便将一百多斤重的两块大石头轻易地举了起来。汉子举着双石,绕场走了一圈,所到之处,看客莫不大声叫好,瞻基也是开心得直拍巴掌。

    待将双石放下,汉子又一拱手,显是要说场面话讨钱,这时人群中几个闲汉叫道:“光举石头算个甚本事?我们要看千斤石!”

    “对,看千斤石!”看客们也顺势起哄。汉子见此形势,遂憨憨一笑,便就直接仰卧到地上,将双腿伸进双石中间的竹竿下头。这时,先前耍火叉的瘦猴儿男子和另一个中年男人走上场来,他们一人一边,竟直接坐在两块石头上面。

    “这他也能举起来?”瞻基见此情景,顿时不可思议地问李谦。李谦也有些吃惊,不过仍面不改色,只道:“少爷只管看便是!”

    这时,场上已有了动静。汉子这次再不敢托大。只见他呼吸几次,调整好气息,随即猛一吸气,额头青筋暴起,口中发出一声怒吼,双腿猛地用力往上一抬,竹杆承载着两块七八十斤的石块连带两个大小伙子,竟被汉子仅用腿力,就往空中升了近一尺!虬髯汉子坚持了好一阵,才慢慢松力,将石块放回到地上,整个过程一气呵成,众人皆被汉子的神力所折服。瞻基看得是目瞪口呆,好一阵才缓过劲儿来,口中喃喃道:“真猛士也!真猛士也……”

    表演既已结束,接下来自是讨赏钱了。虬髯汉子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又一拱手道:“各位父老乡亲,在下许三,没甚个别的本事,只靠这一身蛮力混口饭吃!今日在此献丑,还请各位看着打赏几个!”说着一个穿着一件脏兮兮的小花袄的半大姑娘拿了个铜锣出来,与汉子一起来到看客们跟前。

    见开始收钱,看客们遂一哄而散,只有几个心善的掏了几个铜子。汉子围着场子走了大半圈,铜锣里仍有区区十几文,正自心中发急,忽见一身书生打扮的小瞻基仍气定神闲地站在前头,汉子心知这八成是个有钱又大方的主儿,赶紧加快步伐,走到瞻基面前,略一躬身,道:“卖艺糊口,还请这位小爷可怜见赏几个!”

    瞻基身上从不带钱,听汉子这么说,遂将目光瞄向李谦。李谦会谦,遂往袖子里掏,一下便拿出好几张宝钞,但最少也是十两面值的。李谦见面额太大,正有些为难,瞻基却毫不在乎,当即随手抽出一张,直接放到小姑娘的锣中,又对汉子笑道:“壮士天生神力,流落民间岂不可惜?莫如投军报国,在沙场上厮杀几年,若能赚个功名回来,也能光宗耀祖!”

    虬髯汉子见眼前少年一甩手就是十两宝钞,正惊得合不拢嘴,此时听瞻基这么说,遂先谦卑地一笑道:“谢小爷厚赏!”旋又把口风一转,道:“只是这刀枪无眼,真要当兵吃粮,没准儿功名没捞到,就先得命丧黄泉!俺祖祖辈辈都是老实百姓,做不了这脑瓜子别腰带上的营生,也没发家的命,只求能有碗饭吃,俺就知足了!”说完,他便又作了个揖,带着小姑娘继续到别人跟前讨赏去了!

    瞻基本有招揽之心,见虬髯汉子不愿,便也只得作罢。这时又听着吆喝,原是旁边又有一家要耍花坛,瞻基遂把此事抛下,兴致勃勃地挤到另一堆人群中。

    瞻基这一玩儿便过了小半个时辰,他精神好,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去也丝毫不累。只苦了几个臣子,既劝不住这位小爷,又怕出什么岔子,只得拼了老命跟在瞻基后头一起挤。李谦和蔺芳一个终年习武,一个整天往河道上跑,故还没觉得什么,金纯却是个养尊处优的高品京官,平日里哪遭过这等罪?不一会儿就累得气喘吁吁,偏还不能停下来,实在是苦不堪言。

    似乎看出金纯体力不济,瞻基终于停了下来。此时他的小脸已是通红,额头上也不住地冒着细汗,瞻基撩起袖子抹了把脸,随即对金纯嘻嘻一笑,伸手往前面不远处的一个戏台处一指,道:“咱们去那里看戏,这个是可以安坐的!”

    “少爷!”金纯对瞻基道,“天色也不早了,咱们先找个客栈歇着吧!明儿还得接着赶路!”

    “急什么,看一场再去住店不迟!”瞻基说着,便直接走到戏台下面,找了个座坐下来。立时,便有跑堂的过来上茶,又端上一盘瓜子,瞻基便嗑着瓜子,兴致勃勃地看起戏来。

    台上演的是《李逵负荆》。开河站这块地在北宋时还是梁山泊的湖面,当年梁山好汉的侠义故事在当地广为流传,颇受百姓欢迎。这出《李逵负荆》为元人康进之所创,乃元杂剧中的名作,说的是恶棍宋刚、鲁智恩冒充梁山好汉宋江、鲁智深,掳走酒店店主王林的女儿满堂娇。李逵下山闻知此事,勃然大怒,回山砍倒杏黄旗、大闹忠义堂,指斥宋江、鲁智深玷辱梁山声名。后三人同去酒店对质,方知是歹徒冒名作恶。李逵深悔莽撞,负荆请罪,并协同鲁智深擒获歹徒,将功补过的故事。瞻基看时,正是第三折开场不久,台上演到宋江听李逵说自己抢了满堂娇做压寨夫人,便带着他与鲁智深二人一起,前去找那王林当面对质。只见那演李逵的正末对着宋江唱道:

    “哥也!你只说在先时,有八拜之交,原来是花木瓜儿外表好,不由咱不回头儿暗笑。待和你争甚么头角。辩甚的衷肠,惜甚的皮毛!”说完又云,“这是老王林门首。哥也,你莫言语,等我去唤门。”演宋江的冲末刚应了声“我知道!”李逵便叫门科,道:“老王,老王,开门来!”见未应,又道:“老王,开门来!我将你那女孩儿送来了也!”这时,方才还做打盹科的王林忽然惊醒,一下蹦得老高,尖叫道:“真个来了,我开开这门!”然后抱着李逵便呀呀叫道:“我那满堂娇儿也!”叫了半晌,忽然发现眼前竟是那个黑脸虬髯的壮汉李逵,王林又如被电击般蹦开,道:“呸!原来不是。”

    这扮王林的老末无论表情还是姿态,都演得惟妙惟肖,尤其是发现抱错人后那一声“呸”,更是让大伙儿乐不可支。李谦站在瞻基身后,见状也是一乐,笑道:“这老王林也不是好鸟,看他这抱李逵的猴急样儿,就像是想占自己闺女的便宜,结果却抱了个黑脸汉子!”

    瞻基正在喝茶,听了李谦的话,“噗”地一下将口中水喷了出来,笑骂道:“尔个狗奴才,下面儿都割没了,还想着这等事!”

    “奴婢也就是瞎想!”李谦讪讪笑道,“不过奴婢还真想看看那个演满堂娇的旦角儿是个什么模样!”

    瞻基见四周没外人,遂笑道:“幸亏尔是个黄门!否则不知多少个黄花闺女要被尔糟蹋!”说完,又道,“尔既想看,就安静些,后头那满堂娇自会出来!”

    众人遂又接着往下看,到整个戏快收尾时,李逵和鲁智深将宋刚、鲁智恩两个奸贼捉住,这时扮满堂娇的旦儿果然跟着王林走上台来。瞻基一眼望去,顿时眼光一亮。只见这少女皓齿丹唇,眉清目秀,虽然脸上涂了妆粉,但一双大眼睛却扑哧扑哧闪个不停,煞是明媚动人。瞻基在深宫中长大,美人见的自是不少,但宫中女人,大都讲究个端庄气度,一举一动都有规矩约束,久而久之也就跟个木偶一般。这个少女论姿色虽未见得是绝佳,但看上去却颇有灵气,就这么一小会儿,就让瞻基心神一荡。瞻基伸长了脖子正想多看两眼,却只听得那王林对满堂娇言道:“我儿,不用怕,这样贼汉,有甚么好处?待我慢慢地拣一个好的嫁他便了!”说完便拉着满堂娇下台去了。

    “唉……”瞻基意犹未尽地轻声一叹。接下来就是一点收尾戏,瞻基已无心再听,只是见金纯他们还看得起劲,故就暂且坐着。蔺芳本不爱听戏,此时脑子里又尽想着河工之事,故虽耳朵里听着戏词故,但心里其实并未入戏。瞻基轻声叹息,金纯和李谦都未察觉,他反而注意到了。蔺芳抬头一瞧,见瞻基仍面有惋惜之色,他当即一愣,随即想道:这位小殿下该不会是动春心了吧。正思忖着,戏台上又传来唱词:“宋公明行道替天,众英雄聚义林泉。李山儿拔刀相助,老王林父子团圆。”

    这是《李逵负荆》结尾时的诗。至此,这出四折戏就全部结束。众票友叫了阵好,便作鸟兽散去。瞻基命李谦去结账,自己随即起身,蔺芳见状,赶紧收起心思,紧跟着瞻基去找客栈投宿。

    开河站算是大镇,客栈很有几家,瞻基走了一阵,在一间名为“同归”的客栈门前站住,指着招牌对金纯笑道:“旅客皆是殊途,投宿同归此处,这同归二字有点意思。想不到这乡野村镇,还有人能想出这么个好名!”

    这时客栈门前迎客的伙计已凑了上来,听得瞻基言语,遂嘻嘻笑道:“这位小爷真是好学问,一下子就看出了这同归二字的门道。不瞒您说,咱们这店名还很有些来头哩。燕王扫北前,咱山东布政司的铁参议曾路过开河站,晚上就在小店投宿。当时小店刚刚开张,还没来得及起名。第二天他老人家走时,咱们掌柜的就请他老人家帮起个名,他老人家便取了同归!而这意思也就和小爷您刚才说的一模一样!”

    尽管永乐为自己当年的起兵冠以“奉天靖难”的响亮名头,但在民间,老百姓仍习惯用“燕王扫北”这个不偏不倚的称法来对应那场影响深远的叔侄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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