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扬帆西向(1)
一
按照洪武初年修建时的布局,南京外城城墙以内,被划分为东、西、南、北、中五个区域。其中东城是皇宫和朝廷五府十八衙门所在;北城多用以驻军;西、南、中三城则为坊市,京城士民和达官贵人皆居于此。在中城西安门外大街往北一些,坐落着一座占地甚广的宅院——汉王府。
汉王府原是归德侯陈理的府邸。陈理是元末枭雄陈友谅的嫡子。陈友谅当年雄踞江汉,气势十分之盛,后鄱阳湖一战,其被朱元璋击败,身中流矢而死,陈理在武昌投降,被朱元璋带回应天,于此大宅幽居。因陈友谅在世时曾自称汉王,故京城士民通称陈理家为汉王府。再后来,陈理一家被送往朝鲜安置,其府邸就空置了下来。永乐册立太子后,将陈理旧宅赐给高煦,作为其在京城的王府,正巧高煦的封号也是汉王,此宅由是更加名副其实。
这一日中午,汉王府前的汉府街上扬起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门房小内官跑出来一眺,一群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缇骑正奔驰而来。待到府前,领头的骑士翻身下马,将马的缰绳扔给前来迎接的内官,又随口问道:“王爷可在府中?”
“回纪大人的话,王爷用完午膳,现下正在书房与史复先生叙话!”小内官答话的语气十分恭敬。之所以如此,并不是因为来者官服上绣着代表三品武官身份的虎纹补子——这种级别的官员,王府内官见得多了!而是因为——眼前这位,是汉王最为倚重的铁杆心腹,锦衣卫指挥同知纪纲。
自打投效燕藩后,纪纲便开始了自己的飞黄腾达之路。济南一战,纪纲的淹城计策虽然最终未被采用,但仍得到了永乐的赏识。其后,纪纲一路升迁,到靖难后期已官至燕王府纪善——这是金忠曾经做过的位置!靖难功成,永乐大封旧部,纪纲属于中途投效,又没有直接军功,自然不可能封爵。但永乐也不亏待他,针对其果敢狠辣、善于揣摩人心之秉性,永乐授他锦衣卫指挥同知之职,将其纳做天子鹰犬。纪纲倒也果真没埋没这个鹰犬角色,这一年里他屠戮不归附的建文旧党,追查逃亡的建文旧臣,为永乐新朝的稳固立下了汗马功劳。
不过纪纲为人心狠手辣,干的又是周兴、来俊臣之流的营生,这等人物,自然不讨一般朝臣欢喜,那些建文旧臣更是又恨又怕,暗地里恨不能生吞其肉;而作为靖难功臣的金忠,也对其作为深恶痛绝。金忠和建文旧臣都是高炽那边的人,纪纲既然不招他们待见,为寻求靠山,自然而然就同高煦搅和在一起。当初争储之时,纪纲暗中没少给高煦造势,无奈最后仍功败垂成。不过尽管高煦没当上太子,但纪纲却深知其之势力,认定这位汉王才是唯一能庇护自己的大树,故一直坚定地站在他这一边。也正因为这份坚定不移的“忠心”,高煦对他愈发宠信,并视之为自己的头号心腹。
听得内官答话,纪纲答应一声,遂撇下一众随从,大步流星进府而去,守门的侍卫们也不阻拦,任其畅通无阻直入府内。
待进书房,高煦却不在里面,纪纲逮着个婢女一问,方知其已和那个史复进了西园,纪纲遂又折而向西,待穿过几扇月门,一个巨大的花园便出现在眼前。
汉王府西园原为旧汉王府内的一片荒地。高煦入主此宅后,将其开辟出来,挖池修山,种上名贵花木,供自己闲暇享用,并以自己的名字,取名为“煦园”。
在后世的历史中,煦园的地位一度十分显赫。公元1912年,孙中山在此园暖阁内宣誓就职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始肇华夏民主之基;再后,这里又成为国民政府的总统府所在。而在永乐二年的这个秋天,当纪纲站在月门口伸头一望时,发现高煦正与一个面蒙黑纱的黑衣青年文士,对坐在池塘对面竹林下的一个小石桌旁,另有两个小婢女拿着蒲扇,站在他们身后轻轻扇风。
纪纲从池中央的木桥穿到对岸,这才看清二人是在下象棋,见此情景,纪纲不由微微一笑。
下象棋似乎是唯一能让这位武人王爷安静下来的嗜好。本来,象棋对弈虽源远流长,无论名门、市井均有流行,但通常来说,还是下里巴人们玩得更多一些;朝廷大臣,即便是武臣出身,为了附庸风雅,还是更多以围棋对弈。不过眼前这位汉王行伍里厮混多年,焚琴煮鹤的事也不是没做过,不屑于为附庸风雅而委屈自己。因此这象棋也就成了他平生的一大乐事,多年下来,其棋艺虽不能说达到国手水平,但在大明宗亲中却是稳坐头把交椅。
纪纲到来时,棋局正到最紧要关头。高煦见得他,只是指了指旁边空着的石凳,示意他坐下,旋又目不转睛地盯向了石桌上的棋盘;至于一旁的黑衣文士,则更是纹丝不动,似乎就没发现有人前来一般。
见黑衣文士对自己视若无睹,纪纲心中稍有几分不快。不过他并未有说什么,而是把目光投向棋局。一看之下,纪纲不由微微一怔:此局由高煦执黑、文士执红。而这棋面上,黑子已只剩下一车一马三兵,连相也残了一个;而反观红子,则尚有二车一炮五卒,相士也都齐全,正围着高煦的老帅猛攻,高煦左右支绌,已渐成不支之势。纪纲观高煦下棋次数不少,虽见其偶有失利,但也都是小负,像被欺辱成今日这般,倒是从来没有过。高煦又抵挡一阵,虽未有再折子,但终究不能挽回局势,遂把棋局一推道:“不料尔竟如此厉害,不下了,不下了!”
文士微微一笑,也不说话,只把左手一挥,旁边的小婢女示意,忙把桌上棋盘收起,然后又端上一盘切好的水梨。高煦拿起一块死力啃了一口,嚼着梨肉含糊不清地道:“史复,尔从哪里学来的象棋本事?本王浸淫此道多年,从未输得这般彻底!”
被叫做史复的文士不紧不慢地从托盘内拿起一块梨,将脸部黑纱撩起到鼻下,张嘴小嚼一块,待咽下后,方用嘶哑的嗓音淡淡道:“若论棋力,臣不仅不胜殿下,反而还稍逊几分。殿下之败,败在心急太过。”
“哦?”高煦忙问道,“此话怎讲?”
史复将瓜放下,仍一副不慌不忙之态道:“对弈者,棋力固然重要,然心境亦是成败关键。殿下方才一开局便咄咄逼人,然却太过急迫,臣既察觉,遂不动声色,明为防守,实则在暗中布局。待二十余回合过后,臣万事俱备,则行引君入瓮之计,将王爷右路车马俱诱过河界,继而以主将诱之,使您欲罢不能,终陷入臣预设之圈套当中。试想,若殿下一开始不急于求成,而是步步为营,稳扎稳打,试问以臣之能,又岂能在这区区四五十合内便轻易得胜?”
史复娓娓道来,高煦听得是连连点头,而一旁的纪纲听着,回味之余却觉得其不仅是在说棋,其话中似乎还隐含着其他用意。
果然,片刻后,史复向后一挥手,将侍立的两名婢女摒退,只留下他与纪纲、高煦三人,继而沉着道:“其实处事亦如下棋,若一味心急,反而欲速则不达。殿下此次争储失利,便是吃了心急的亏。”
史复一提争储,高煦脸上顿时黯然。五个月前,永乐正式立皇长子朱高炽为太子,高煦的满腔期盼,终究化作泡影。这样的结局,不能不让这位战功彪炳的二皇子大失所望。这几个月来,他一直生活在此次失败的阴影当中,人也愈发暴戾。幸亏这位新收复的奇人史复从旁反复开导,才使他总算有所恢复,心情也逐渐好转了些。
想到这史复,高煦不由又回忆起一年前他们塞外相遇的场景……
当时,高煦受命赴开平练兵,而在半路上,这位自称史复的男子却猛不丁冲了出来,直奔高煦马前。就在众侍卫把其当做刺客拿下之际,史复高叫,要他即刻以堕马受伤为名返回京城,否则东宫之位将属高炽。
初听得此言,高煦心头一惊,几乎立刻就要下令将其斩杀,可见史复满脸镇定,他心念一转,遂将他绑起来随军前进。
当天夜晚,高煦秘密提审了史复。在审讯中,史复毫不客气地指出:高煦出塞备边,京中拥护其之势力必将群龙无首。而高炽居世子之位,占据大义名分,若再在朝中加以动作,最终太子宝座很有可能归其所有。
史复把形势说得十分严峻,高煦听在耳里,不由得不胆颤心惊。不过最终,他没有采纳史复的建议——毕竟赴开平备边乃父皇旨意,若突然回京,必然引起父皇不满;而且当时高炽也不在京城,而是在北京留守。思虑一番后,高煦仍去了开平,而这史复,也被其带到开平秘密看押。
可接下来的事情的发展,却一一印证了史复所言:高煦一走,朝中二皇子一派失去主心骨,顿成一盘散沙;丘福等人武将出身,只知一味摇旗呐喊;纪纲虽有智谋,却地位不高,难以服众。待到金忠回京,为高炽拉拢势力,邀集人心,世子系的势力顿时急剧壮大。到后来,形势对高煦越来越不利,纪纲几次送密函给高煦,催其尽快回京;高煦本人也屡次上书,甚至谎报患病,可就是不能换来永乐的召还敕旨。最终,在金忠等人的努力下,永乐结束了犹疑,立高炽为太子,对储君宝座垂涎三尺的高煦,只得到了一个亲王爵位……
不过正是这番经历,使高煦对史复刮目相看。尽管此人来路不明,而且面容被毁,看上去让人恶心,但高煦仍将其纳入王府,做了一名清客。不过近几个月来,史复除了安抚自己,并未就夺储之成败作任何评价。今天他突然开口,直言自己夺储一战中的失误,这又是什么意思?
似乎看出了高煦的疑惑,史复淡定地道:“臣今日之所以言此,是有一事要问殿下。不知您对东宫大位可还有念想?”
高煦眼角一跳,半晌,方脸一沉,冷冷道:“想又如何?不想又如何?”
“现殿下心境已平,若不再想这储位,那将来安心当这汉王,倒也不失为富家翁。既如此,臣这个清客再无用处,也犯不着再留在这里耗殿下的钱粮!”说到这里,史复话锋一转,又道:“若殿下雄心未泯,仍愿与当今太子一争高下,那在下愿竭尽所能,助殿下一臂之力!”
史复言毕,高煦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这太子之位,他怎能不想?今日之太子,就是明日之皇上!一生争强好胜的高煦,做梦都想能坐上那把虬龙盘蟠宝座!吃喝等死的闲散亲王,绝不是他朱高煦所能满足的!
不过很快,高煦的目光又黯淡下来,半晌,他垂头丧气地一叹道:“想又有什么用?如今大位已定,我就是有意,父皇也不会废了大哥再立我!”
“谁说不能?”史复不屑一笑道,“秦汉以来,太子能继承皇位者不过十之五六,其余四、五成中,被废者又占了近一半。今日这春和殿是他朱高炽占着,可谁又能保证明日不另归他主?”
“你是说……继续争?”一旁的纪纲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口发问。
“这要看殿下是否愿意!”史复答了一句,旋又把目光投向高煦。
高煦用手托着腮帮子想了半晌,方抬起头,一双虎眸死盯着史复的脸说:“我若再争,胜算几何?”
“那得看殿下如何动作!”史复没有直接回答高煦的问题,而是就上次夺储的失败展开了分析,“前番夺储,殿下有三大失策。其一便是心急,殿下过早显露出了争夺太子之意。殿下且想,纵然大皇子不济,可他毕竟是嫡长子,也是高皇帝亲封的燕世子,你与他比,名分上已逊了一筹。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殿下以次子之份,却觊觎太子宝座,这有违礼法;偏偏殿下当时太过骄狂,未有收敛,以致物议蜚蜚不说,陛下心中也会有不好的想法!”
“其二,王爷当年在京中屠戮太过!”说到这里时,史复语调突然提高了几拍,脸色也有些涨红,不过很快仍平和下来,淡淡道,“当初天兵进京,王爷奉今上之命捕杀齐、黄逆党。本来此等事,王爷照皇上的意思处置也就行了,可您却变本加厉,诸多不该杀之人亦被你杀了。如此一来,那些建文旧臣必然暗中愤恨。他们不敢怨皇上,便把这份恨意转嫁到了你的头上。到争议立储时,建文旧臣均站到了大皇子一边,这便是殿下当日种下的恶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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