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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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国储之争(4)
    第一章 国储之争(4)

    待酒饭吃得差不多了,解缙抹抹嘴巴笑道:“今日着实让世忠兄破费了。这一餐下来恐怕少说也得四五十贯,若换做我这个穷翰林,恐怕三个月俸禄都搭里头还不够!”

    “大绅不必谢我!”金忠也放下筷子,对着解缙微微一笑道,“其实仆亦只是借花献佛,要说这餐饭的东家,实是另有其人!”

    “哦?”解缙眼角一跳,脸上笑容顿时敛去,眼光中透着疑惑问道,“是何人所请?”

    金忠掏出块手帕擦了擦嘴,望着解缙哈哈一笑,不紧不慢地道:“仆还在行在时,大殿下便时常敬慕大绅才学,一直有意结交。无奈其身在北京,无缘相见,故深以为憾。此番仆南下履新,临走前大殿下特地交代,要仆代向大绅致意,仆才借此礼佛还愿之机,邀大绅单独一聚!”

    果然是宴无好宴!金忠话音方落,解缙脑中便闪过这么一句。他当然明白这时候朱高炽“结交”自己所图为何。而金忠作为世所共知的“世子党”,此番费尽心机将自己邀出,自然也是为世子做说客而来!想到这里,解缙心中顿时一咯噔。

    不过解缙心里虽然惊疑,但面容却一如平常。略一思忖,解缙嘿嘿一笑,道:“不想缙微末之学,竟能入大殿下法眼,倒着实让我受宠若惊了!不过……”说到这里,解缙,似笑非笑的对金忠道,“既然金先生如此大费周折请在下到此,想来也不仅仅是转达大殿下抬爱之情这么简单吧?”

    解缙的话说得如此直白,倒是大大出乎金忠所料,顿了好一顿,金忠方呵呵一笑道:“大绅果然爽快。既然如此,仆亦实话实说。此番仆邀大绅兄前来,是受大殿下所托,有一事相求。”

    “仆一介末官,无权无势,大殿下有何事用得着我?”解缙忽然察觉到刚才的话说的有些不对头,当即又把话锋一转,扮其迷糊来。

    “仆就不信大绅你真不明白!”金忠却不容解缙装迷糊。他嘿嘿一笑,旋又一脸郑重道:“那仆就直说了。眼下东宫之位久悬,大殿下身为嫡长子,对此志在必得,无奈高阳王以军功为凭,亦存此非分之想,以致陛下久不能决。值此之际,希望大绅能以国家社稷为念,助大殿下早登储位,以定国本、安人心!”说完,金忠一双眸子紧紧盯着解缙,等待他的回答。

    解缙没有吱声。过了片刻,他缓缓起身,慢慢踱到窗台边,望着窗外默然不语。

    高炽与高煦的太子之争,早已是闹得满城风雨,成为当今天下头等大事。对此,解缙自不可能一无所知。不过一来他是建文旧臣,如今又整日随侍御前,身份特殊不便发言。二来,也是最重要的,就是永乐从未在此事上征求过内阁的意见。内阁的职责是参预机要,以备顾问。既然天子不问,那解缙也不好直接进言。而且解缙十分清楚,立储这汪水可不是那么好趟的。一旦参合进去,那赌注可就是自己的身家性命!押对了宝,自己确实有机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可若要站错了队,那结局保不准就是罢官下狱,甚至抄家杀头也是不无可能的。古往今来,大臣因为牵扯争储而身败名裂的例子史不绝书,解缙对此早已是耳熟能详,心中亦十分戒惧。而且,直到现在,由于永乐的讳莫如深,解缙揣摩不透皇帝在此事上的最终态度。在摸清皇帝心思前贸然加入任何一方,都将给自己带来极大的风险!

    一番斟酌后,解缙首先的决定便是回绝——此事风险太大,他解缙刚刚步入大臣之列,在朝中尚无根基,犯不着为此得罪有燕藩旧将鼎力支持的二皇子朱高煦。万一将来高煦入主东宫,得知自己曾协助高炽,那以他那时候的势力,捏死自己比捏死只蚂蚁还要简单!

    可就当回绝金忠的话涌到嘴边时,解缙又犹豫了。话既然已说到这份儿上,那他解缙便已被逼进了个死胡同——要么答应要么拒绝,不再有第三条路可选。可一旦拒绝金忠,那就意味着从此与世子一派分道扬镳。将来朱高炽夺储失败倒也罢了,可若他一旦成功入主东宫,那以后即便不会因此而与自己过不去,但也几无可能对他解缙有什么好处。想到这里,解缙顿时有些后悔,不该一时兴起,直言道出高炽结交自己另有深意,以致让金忠抓住话头,直接向自己摊牌。要不是自己卖弄这点小聪明,或许眼下还能够含糊其辞的遮掩一下。可现在,他就必须做出选择了!

    其实就本心论,解缙内心是倾向高炽的。这也是几乎所有归附的建文旧臣的想法。无论从哪方面看,敦儒修文、仁厚和善的朱高炽都要比粗莽好斗、以厮杀为乐的高煦更讨文官喜欢。让高炽入主东宫,不论是对国家社稷、还是对文官们自身来说,都比高煦要有利得多。可是,高炽当太子的好处是所有文官均沾,可若自己介入其中,这其中风险却有相当大部分要由他解缙独自来扛,这种风险和收益之间的巨大差异,让解缙实在不愿意出这个头。

    “大绅!”就在解缙左右为难时,金忠的声音又从身后响起,“世子尊儒重道,世所共知。其若能入主东宫,定将在朝中大力倡导文治。以大绅之才,若能逢得此世,必如蛟龙入海,前途不可限量。”

    解缙浑身一震。金忠这番话虽然绕了个弯,但其间蕴含之意味却仍不难理解——这其实是世子派对自己的承诺!一旦高炽入主东宫,那自己将从此成为太子倚重的心腹重臣,在朝堂上得到世子系势力的鼎力支持!

    获得世子系的支持!金忠的这项许诺,一下把中了解缙的命脉。解缙虽然才高八斗,但也生性,天生一副舍我其谁的名士派头,且尤其好捉弄人。这样的性格,在官场上本来就不太吃得开。他早些年的落寞,其实也和这种不讨人欢喜的性格不无关系。永乐登基后,解缙虽一飞冲天,但狂妄性格仍旧不改,虽然对着靖难功臣他不敢放肆,但与文官相处时却素来没有顾忌,因此人缘一直稀松平常。对此解缙其实也心中有数,但他就是改不了这脾气。

    官场中没有人缘,也就意味着没有势力,这对官员仕途来说无疑是十分不利的。他解缙之所以有如今的地位,说白了完全靠着永乐本人的宠信。可圣眷一物,说是最为有效,但其实也最不可依持。谁也不知道皇上的心思究竟如何,万一有一天圣眷不再,再加上自己在朝堂上毫无势力,那很有可能一下从云端跌到谷底,甚至永世不得超生!每念及此,解缙也不无隐忧,只是无法可想罢了。

    可现在机会来了!只要自己出手相助,就将获得世子系的支持!高炽一派,包括了像金忠、顾成、张信这样的靖难功臣,而且一旦夺储成功,高炽的势力必将大增,到时候那些眼下只能算是倾向高炽的文官,也很有可能逐渐向东宫靠拢。这样一支以太子为首的势力,在朝廷中的影响无疑是十分惊人的。真到那时,哪怕自己果真一时忤逆圣意、失了圣眷,只要太子还支持自己,那就终究会有重新出头的一天。而往更远了想,无论永乐对自己如何,可他总有驾崩的一天。到那时,高炽以太子身份承袭大统,自己就是拥立功臣。天下大功,以拥立为最,这是千古不破的常理。一旦高炽登基为帝,自己的前程将更是繁华似锦!连后人之恩荫也有充分保证!想到这里,解缙终于心动了。虽然有风险,但权衡得失后,于公于私解缙都觉得值得一搏。

    “世忠兄!”沉默许久,解缙缓缓转过身,幽幽地问金忠道,“缙不过微末之才,大皇子果真如此看得起我?”

    “当然!”金忠毫不犹豫地答道,“世子曾私下与仆提起,言大绅兄才比子建,可惜先前时运不济,乃至蹉跎许多岁月。如今虽蒙圣上赏识,得入内阁参预机要。但以你之才,绝非区区顾问可以局限,一俟磨砺成熟,便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出则布政一方,入则为六部卿相,此皆大绅兄可以胜任!”其实高炽欣赏解缙才华倒也不假,但远远没到金忠说的这个份儿上,至于布政使、大九卿之类的承诺,那更是金忠自己用来笼络解缙之言。不过金忠这话也不全是忽悠。毕竟他也不是那种视国家名器如儿戏的奸邪小人,在他看来,解缙也确实当的起这些要职。至于这些许诺到底是不是高炽亲口所说,那并不重要。以眼下的形势及金忠与高炽关系,他答应的事,高炽断没有不认的道理。

    又是一阵沉默。解缙眯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金忠的双眼,似乎想从中看穿他的五脏六腑。金忠面不改色,坦然面对着解缙目光的拷问。不知过了许久,解缙才面无表情地吐出几个字:“敢问世忠兄,大皇子要我如何助他?”

    金忠暗自出了口气——从这句话可知,解缙心中已经答应了。微微一笑,金忠仍从容不迫地道:“无需大绅特地做什么。只是有朝一日,若皇上就立储一事向你垂询时,还望大绅兄能秉公直言!”

    听了金忠回答,解缙也放了心。他最怕的就是金忠要他趁着随侍御前的机会,在皇帝耳边旁敲侧击。以永乐的性格,自己果真这么做,他必疑自己和世子派暗中串联,其结果很可能是吃不了兜着走。如果仅就是在永乐垂询时一抒己见,那其实就算金忠不来找自己,他凭本心也是乐意推举高炽的!

    “既然大殿下如此看得起下官。那缙岂能推辞?”解缙一挺胸,肃容拱手道,“烦请世忠兄转告大殿下,只要圣上有意相询,臣必竭力推举大殿下入主东宫!”

    金忠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解缙的加盟,使他手上又多了一副重重的筹码。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召集同道,在明处为高炽全力造势了!

    五

    八月十五是中国传统的中秋节。两天前,永乐大发雅兴,邀翰林院词臣们于中秋当晚入宫陪侍,共度佳节。

    永乐这么做有其深层用意。去年中秋节时,正值天下大搜齐、黄奸党,京师内外一片肃杀,大家都生活在惊恐不安中,自也无人有这度节的心思了。而现在,战事已经结束,新君登极已有一年,所谓奸党也被肃清得差不多了,正是四海祥宁,天下一统。永乐便有意挑这个时候,命词臣们吟风弄月,打造一副君臣同乐的和睦景象,以衬太平。

    中秋佳节,本应是合家团圆之时,这种时候让词臣们进宫,多少有些不念人伦。不过接到诏旨时,翰林院自解缙以下,却均是喜形于色。皇上不陪皇后和三皇子,不挑靖难功臣,不选九卿大员,却单单让翰林词臣陪侍,这无疑是天大的荣耀。陪侍人选有限,内阁七学士自然名列其中,其他的则只能由解缙遴选。经过一番周折,编修杨溥等十余人幸运入围。

    中秋当日,所有入选词臣均早早在文渊阁候着。戊时二刻,乾清宫管事牌子江保过来传旨,言陛下已在乾清宫前的丹墀摆下筵席,命众人进宫侍候。于是众人忙整理好衣冠,一起穿过甬道,从乾清门入宫登殿。

    宴会正式开始。永乐居中,解缙、黄淮等人分坐左右,其他人则依次往下围成个半圈。不多时,月饼和一应糕果酒水被端奉上来,君臣们把酒当歌,欢声笑语,倒也十分快活。

    不过好景不长,就在君臣其乐融融间,天空一片云飘过,将皓月遮掩起来。永乐见状,遂叹口气,侧身对解缙道:“看来你我君臣运气不佳。难得一聚同乐,却被一片云挡了兴致。”

    “陛下勿忧,白日里尚是晴空万里,想来此云也待不了许久,不多时必会云散月出!”解缙忙做开解。

    解缙说完,永乐忽然心念一动,脸上浮出一丝笑容道:“话虽如此,但若只是在此坐等,岂非无趣至极?朕倒有个念想。素闻尔善于诗词,既然尔说这云遮皓月不会太久,莫如便以月为题,凡过一盏茶功夫,便吟诗一首,直至云散为止,也算为大家寻得一乐如何?”

    解缙一下傻了眼。一盏茶功夫,大约相当于一个时辰的十二分之一。他解缙身为词臣之首,吟诗作赋自是不在话下,但这皇帝的要求也未免太高了些。若乌云一个时辰不散,那他解缙一个时辰内便得吟出十二首诗!且首首都得和月有关。便是李白再世、杜甫重生,也难有这般本事!

    解缙眼巴巴地瞅去,只见永乐一双眸子也正直瞧向他,神色间颇有几分戏谑之意。很明显,皇上这是拿他寻开心,故意出此难题。

    解缙苦笑一声,恭敬回道:“皇上之意甚善。不过臣才疏学浅,若真一盏茶便一首诗。那便掏空脑袋,一间想不出这多好句来。”

    “不行!不行!”永乐头摇得似拨浪鼓,“都说尔才高八斗,不下子建,赋几首诗岂是问题?今日必要一展文采方可!”

    “对对,大绅兄不可推脱!”

    “学士快领旨吧!咱们都等不及了!”

    永乐话音一落,一众词臣立刻也跟着起哄。原来解缙这人诙谐风趣,平日里经常理出些奇思妙语,寻诸位同僚开心。众人被他捉弄多了,也都憋着一口气,直想也捉弄解缙一回。无奈解缙何许人也?他才思敏捷,别人纵绞尽脑汁,也想不出难倒他的办法。今日永乐亲自出马,专给解缙设局,众翰林闻之莫不解气,顿时一哄而上,硬赶着解缙上架,想趁此机会,让素以才学自负的解缙也江郎才尽一回,也好出出平日鸟气。

    见君臣一起起哄,解缙自知不免。不过一盏茶一首诗那是肯定不行的。略一思忖,解缙嘻嘻一笑道:“既然陛下要考校诗词,臣身为侍读学士,自是不可推脱。不过在座都是翰林词臣,于诗词上各有造诣,莫如让大家一齐参预,如此可好?”

    “依尔之意,是要依次吟诗,逐个品评?”

    “非也!”解缙道,“臣倒有个主意,既可考校诗词,还可打发时辰,且又高雅风流,陛下可否听之?”

    “哦?是何办法?”

    解缙笑道:“依臣愚见,今日君臣同聚一乐,莫如效法魏晋风度,设“流觞曲水”之局,若摊上谁,谁便以月为引,吟诗一首。咏不出,则自罚一杯。此等罚酒作诗之法,高逸雅致,有如阳春白雪,正和今日宴会之意!”

    解缙讲完,永乐果然来了兴致。所谓“流觞曲水”,便是选择一风雅静僻所在,文人墨客按秩序安坐于潺潺流波的曲水边,一人置盛满酒的杯子于上流使其顺流而下,酒杯止于某人面前即取而饮之,再乘微醉或啸呤或援翰,作出诗来。魏晋时,文人雅士喜袭古风之尚,整日饮酒作乐,纵情山水,清谈老庄,游心翰墨,作流觞曲水之举。而其中最著名的一次,当数晋穆帝永和九年三月三日的兰亭修禊大会,书圣王羲之与当朝名士四十一人于会稽山阴兰亭排遣感伤,抒展襟抱,诗篇荟萃成集,由王羲之醉笔走龙蛇,写下了名传千古的《兰亭集序》。至此以后,“流觞曲水”名声大振,成为历代文人诗会时的最佳之选。

    “此法倒确是名士风流!”永乐赞了一声,然又皱眉道,“不过此处并无溪涧,却又如何设此‘流觞曲水’之局呢?”

    “这不难!”解缙眨眨眼,笑着解释道,“所谓‘流觞曲水’,不过取其意境罢了。倒也不必完全依照古法。臣想,陛下可取一饰物,再命内官背对诸人击鼓。鼓声一响,则诸臣便将饰物传于下一个,依此类推,直至鼓声停,此时得饰物者,则罚酒一杯,再遵圣命吟诗一首。如此岂不比臣独吟好得多了?”

    解缙解释“流觞曲水”玩法时,永乐与众翰林皆满怀兴致洗耳恭听,而待他说完,词臣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出一阵哄笑:

    “哪门子的流觞曲水,这不就是击鼓传花么?”

    “还以为是阳春白雪,说到底也不过是下里巴人的寻常把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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