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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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金陵迷烟(4)
    第六章 金陵迷烟(4)

    答应登基的当天晚上,朱棣在龙江中军大帐召见部分归降的翰林词臣。

    此次召见,其目的是为了起草登极诏书。尽管事出仓促,诸事从简,但登极诏还是马虎不得的。一俟登基,这诏书就要立刻传送天下,告知燕王登基之事,以让那些在靖难之役中作壁上观的地方文武早日效忠新君,尽可能快地确立朱棣的天子地位。军中众臣多是武将,仅金忠和纪纲勉强算得上是半个文人,故这道诏书,还得照老规矩,由翰林词臣们来拟。

    燕军进城,京中武将基本上全数归降,文臣中虽有不少自尽或逃逸的,但也有很多人投附了燕王。这并不难理解。这些人大多是洪武旧臣,他们之前之所以反对燕王,忠于建文,除了建文抬高文官地位,符合大家利益外,也是因为建文是大明天子的缘故,对皇帝本人倒谈不上有多少私人感情。

    如今形势已变,燕王成功问鼎,成为新任天子。文臣们要想继续位列朝堂,就必须认清现实,随附新主。朱棣是朱元璋的儿子,他登基为帝,大明依然是大明,群臣纵然改奉新主,却依然是为大明效力,也不会得到“贰臣”的坏名声。既如此,大家又何必硬要为建文殉节,白白葬送性命呢?再者,对于建文剿燕,很多人也不过是秉承上意,望风景从罢了,和朱棣本人倒谈不上怨仇。因此,在朱棣“降者一律留用”的招揽下,还是很有一批文官就此改换门庭,投入新任天子的麾下。仅翰林院,归附新主的便有翰林修纂胡靖,国史馆编纂官杨士奇,编修杨子荣、杨溥,待诏解缙等人。此时,除杨子荣因疾未到外,其他人已被统统招来,为起草这道至关重要的登极诏贡献心力。

    除了这些归附之臣,受召之人中,还有一位十分引人注目,他便是建文的股肱大臣,翰林院掌印、文学博士方孝孺。

    燕军进城时,方孝孺正卧病在床。作为建文的心腹重臣,他的府邸自然成为燕军关注的重中之重。方孝孺还没来得及自尽,燕军便冲进府,将他抓了起来。此时朱棣要起草登极诏,便想起了他。按制,登极诏应由翰林掌印起草。朱棣登基,已有诸多的名不正、言不顺,因此在这细节方面还是十分留意,尽量让各项仪礼中规中矩。而且朱棣还存了这样一个心思:方孝孺是建文的股肱重臣,又是名满天下的理学大儒,这道诏书要是能由他来起草,无疑会让自己这个篡来的皇位份量大增,更对那些仍忠于建文之人起到个表率作用。因此,尽管知道方孝孺很难妥协,但朱棣还是打定了主意,要亲自出马,力争将这个建文名臣拉到自己这边来。

    方孝孺受建文知遇大恩,且又深受礼教熏陶,当然不愿归附燕王。在被“请”来之前,孝孺已经打定主意,绝不屈服。待进得帐内,诸臣皆俯首,唯独孝孺一言不发,冷冷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犯上作乱的“燕庶人”。

    孝孺的倨傲,朱棣早有预料。既然已打算招降,朱棣便也不介意他的态度。待众臣行礼毕,朱棣离座,走到孝孺面前,显出一副亲切神色道:“本王仰慕先生多时,今日得以再见,不胜快慰!”

    看着眼前这个装腔作势的亲王,孝孺是又悲又恨。作为建文的死忠之臣,作为为新政呕心沥血的朝廷大臣,孝孺对朱棣的怨恨已到了极点,直欲扒其皮、剥其心!

    可光恨又有什么用呢?如今大势已定。仗着战场上的胜利,仗着无数内奸的策应,这个曾经犯上作乱的奸贼,如今已摇身一变,即将成为大明天子!建文完了!建文新政完了!建文朝廷也完了!一切都无法改变,一切都已成定局。想到待自己恩重如山的年轻天子,孝孺再也压抑不住心中悲愤,竟当庭嚎啕大哭起来。

    孝孺的大哭,让朱棣心中暗喜。在他看来,这一番大哭,似乎是孝孺与过去诀别的征兆!朱棣相信,只要自己降尊纡贵,诚心招揽,这个建文重臣还是有可能改换门庭的。毕竟,他没有直接参与削藩、没有直接参与剿燕;毕竟,他也是大明朝的臣子!

    “先生勿需太过悲伤!”朱棣温言抚慰道,“本王此番进京,不过是效法周公辅成王罢了!”

    见朱棣说话,孝孺突然止声。他以仇视的目光瞪向朱棣,恨恨地道:“周公辅成王?说得好听?成王如今何在?”

    朱棣一窘,干巴巴地一笑答道:“他已经在奉天殿了!”说完,朱棣又喟然一叹,摇头无奈道,“陛下何必如此!其实不知为叔之心啊!”

    朱棣这番做作,孝孺看在眼里,愈发觉得恶心。他冷笑一声,继续问道:“既然你自诩周公,那成王死了,那为何不立其子?今二皇子文圭尚在,当立其为帝!”

    孝孺连番逼问,朱棣无言以答,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怒火:你也太不识好歹了吧!如今大势已定,还逞这口舌之快又有什么意思?想到这里,朱棣对孝孺的厌恶又增加几分。不过为了那道登极诏,为了招揽建文旧臣,朱棣仍耐住性子道:“国赖长君,这个道理先生岂能不知?”

    “国赖长君?”孝孺斜眼瞟着朱棣,不依不饶道,“那好!如今吴王、衡王、徐王俱在,他们都是兴宗孝康皇帝之子,皇上亲弟。既然要立长君,那就请你这个周公去把他们召来立了吧!”

    吴王朱允熥、衡王朱允熞、徐王朱允熈都是朱标之子,论血缘,他们与建文最近,故孝孺有此说。

    孝孺此话一出,朱棣立时火冒三丈。很明显,这个夫子就是铁了心和他抬杠,硬要将他这层虚假的面纱给揭开!若说一开始朱棣还有心招揽,但此时,他已经彻底明白:这方孝孺就是块又臭又硬的茅坑石头!他已经打定主意为建文尽忠了!

    在无言以对的同时,朱棣顿时生起了杀心。论本意,朱棣其实并不欣赏方孝孺,在他看来,孝孺主张的恢复井田、恢复周代礼制等举措,纯粹就是异想天开、刻舟求剑,完全不是脚踏实地的治国之道。因此,早在招揽之前,朱棣就认定,这位名满天下的理学大儒,究其实不过是个迂腐先生罢了。之所以还要招揽,不过就借他个名头,一来给自己皇位贴金,二来收拢天下人心,其作用也就仅限于此而已。可此番孝孺不识好歹,当着一干翰林文臣的面,将他的面目彻底揭穿,这让他有一种被羞辱的感觉。作为战无不胜的燕王,作为即将登基的大明天子,朱棣岂能忍受一个腐儒的侮蔑?

    不过朱棣还是忍了下来,顾及方孝孺在士林中的名头,他实在不想因为他而坏了自己名声。思虑再三,他决定再给方孝孺一个机会。深吸口气,朱棣尽量平和地道:“此乃本王家事,先生乃外臣,便无需过问了吧!”

    “家事?”孝孺冷哼一声,反唇相讥道,“天子无家事!这个道理你不懂?既然你说是家事,那你当什么皇帝?速速滚回你的北平去!”

    “混账!”朱棣厉声痛骂。他终于愤怒了!自打进城以来,他还没受到过这般侮辱。尤其是自己就要登基,就要成为大明天子的当下!在这种时候,这个方孝孺还敢如此辱骂自己!想到这里,朱棣感到胸中有一股怒火正在熊熊燃烧!

    “拉出去,枭首示众!”这句话一下子冲到朱棣喉咙眼,他恨不得立刻就把方孝孺剁成两截!不过话到嘴边,他终还是强把它咽了回去。

    杀方孝孺是肯定的。如果这种人都不杀,那天下还不知有多少张嘴会在背后诅咒自己。堂堂大明天子,岂能容这般宵小肆虐?若真饶了他,那自己还怎么当这个皇帝?还怎么治理这个天下?他朱棣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必须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反抗未来的大明天子是什么下场!

    杀是要杀,但今天可千万不能杀。明日自己就要登基,今天晚上再杀人抄家,传出去是什么名声?尽管朱棣现在就想把方孝孺砍了,但为了明日的登极仪,他不能不先强忍下这口气。

    “把他扔出去,严加看管!”思虑再三,朱棣作出了决定,“待齐泰、黄子澄等首奸落网后,再将他们一起处斩!”

    方孝孺帐内咆哮时,燕藩众人早已不耐,此时见朱棣下令,尹庆与亦失哈两个内官立刻走上前来,按住孝孺的胳膊便要往外拽。孝孺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一把将他二人推开,冷冷看了朱棣一眼,旋一甩袖子,傲然出门而去。

    七

    “沽名钓誉之徒!”望着方孝孺逐渐消失的背影,朱棣怒意未平地狠狠痛骂。过了好一阵,他才略略将心情平复,转而对着一直在帐中侍候的几个翰林阴森森地道:“尔等是不是也与这腐儒一般,认为本王登基乃图谋篡位?认为朱允炆才是尔等之主?”

    帐内一片寂静。方才那一幕,几个翰林瞧在眼里,早已吓得战战兢兢。方孝孺是翰林院掌印,也是这些小词臣们的顶头上司。此刻燕王愤怒到了极点,天晓得他会不会一怒之下秧及池鱼,把他们也归入方孝孺一党?想到这里,胡靖等几个胆子小的已开始头冒冷汗。

    “殿下!”就在众人尽皆缄口之时,一个中气十足的嗓音忽然从翰林队伍中响起,“方氏之言,并非臣等心迹。微臣以为:‘或子或孙,俱乃太祖后裔;或叔或侄,都是大明之君!’”

    “哦?”朱棣眼中一亮!这句话太对他的心意了!话中蕴含之意,正是他朱棣想让所有人明白的道理。只要大家忠于朱家,忠于大明,这就够了。因为,从明天开始,他便是大明的天子!忠于大明,忠于朱家,便是忠于他朱棣!

    “方才的话是谁说的?”朱棣抬头问道。能言简意赅地讲出这番道理之人,毫无疑问是个人才!而且是个明事理、识时务,对自己大有帮助的人才!

    “回殿下,是臣!”一个约莫三十四五岁、脸色白净的绿袍官员站了出来。

    “尔是哪个?”朱棣并不认识眼前的官员。

    “臣翰林院待诏解缙!”与其他官员或多或少带着几分惶恐不同,这个中年官员一脸镇定,回答的语气中也毫无畏缩之感。

    “解缙?”朱棣略一思索,忽然露出一丝笑容道,“本王想起来了。尔二十岁便高中进士,是个大才子啊!先帝在时,尔曾上过万言书,直陈时弊,并献上《太平十策》,里间尽是定国安邦之道。本王还记得,父皇与尔说过‘朕与尔义则君臣、恩犹父子’的话,是也不是?”

    解缙没想到,长年在北方戌边的燕王,竟对自己的事了解的如此清楚。一时之间,他不免有些激动。不过很快,解缙又恢复平和神色道:“臣身为大明之臣,自当为国家尽心。”

    “尔是个忠臣!”朱棣用肯定的语气说道,“记得尔上万言书时,正值太祖整治胡惟庸奸党。当时满朝文武人人自危,无一人敢直言时弊,唯独尔胆大包天,竟敢直言!就冲尔这份胆气,本王就十分佩服!”

    解缙心头一热。当年直言之事,他一直引以为傲。只是时过境迁,别人早就将这番壮举忘了。不想这位燕王竟记得如此清楚,而且还加以褒奖!一时间,解缙对朱棣的好感大增。

    朱棣仍在回忆解缙的往事:“本王记得尔上书后,先帝颇为赞赏,只是觉得尔年少气盛,故让尔父领尔回去,说尔乃大器晚成之人,待回家读书十年,再起复大用。”说到这里,朱棣看看解缙身上的绿色公服,略为奇怪地问,“如今十年早就过去了,尔怎么还是此等末职?”

    解缙神色一黯。朱棣的话,让他一时感慨万千。解缙二十岁便高中进士,登第不久,他又受太祖赏识,并以父子相比,这更是少有的恩宠。当时京中文武,皆以为此人必将大获重用。虽然后来太祖嫌他轻狂,命他回家读书,但也许下了“十年大用”的诺言。解缙回家后,秉承太祖之命,刻苦治学,只待十年之后,重回朝堂一展宏图。不料过了八年,京师传来噩耗,太祖龙驭上宾!得知消息,解缙痛心疾首。一方面,他感激朱元璋赏识,为他的去世而伤心;而另一方面,解缙也为自己的前程忧心不已。“十年大用”之语是朱元璋说的,可现在朱元璋已不在了。继位的建文会不会认这句话?他会不会像先帝一样赏识自己?这些解缙都拿不准。为了前途,解缙几经考量,终于忍耐不住,便借哭陵之名,进京打探消息。

    谁知刚到京师,事情便发生变化。解缙才高八斗,本就是个名士性子;且他又年少登第,受皇帝赞赏,而这一春风得意,更让他平时颇为,这也就引起了许多同僚的不满。太祖在时倒也罢了。建文继位后,一些看不惯解缙的人便站了出来弹劾,说他母亲去世不去安葬,便跑进京师要官;又说他不顾父亲年已九十,便上路进京,违反人伦之理。参劾的奏折送到建文那,这位年轻天子又是极重孝道的,当即便下道圣旨,将解缙贬为河州卫小吏。

    解缙兴冲冲而来,谁知竟遭此大劫,当即犹如五雷轰顶。无奈之下,他只得另寻门路,找到了昔日赏识自己的董伦。董伦此时已是礼部右侍郎,且较受建文信任,便在皇帝面前大赞解缙之才。建文也是文人,且耳根子软,见董伦极力荐举,便免了对解缙的处罚,但也只给了他一个翰林院待诏的职务。

    待诏是九品小官。在朱元璋口中,解缙是留给子孙用的经世大才。而如今太祖去世,他孙子却只给了解缙一个九品芝麻官,这让解大才子如何忍得?无奈形势比人强,解缙纵有千般不愿,也不敢抗旨不尊,只得到翰林院坐班,这一坐便是四年。

    听完解缙的叙述。朱棣心中便起了计较:这解缙名闻京城,又是父皇看中的,论才华,自是无可挑剔。说到品德,解缙弃父母于不顾,一心进京要官,倒也确实私德有亏。不过朱棣在用人方面向来豁达。在他看来,正所谓“学得文武艺、卖于帝王家”,人人皆有仕宦之心,解缙不过是心急了些,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用人之道,不过是取其长而弃其短罢了,哪里有什么十全十美之人?这解缙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可以收为己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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