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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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长驱南下(6)
    第五章 长驱南下(6)

    “我当然不行!”马骐的脸因兴奋而胀得通红,“可有人行!”

    “谁?”

    “江保!”

    “江保?”

    “不错,就是他!”马骐侧身坐到床沿,低声疾速言道,“哥哥你想,江保这两年整日跟在皇爷后头,皇爷的哪件事情他不晓得?你忘了,前几个月你还跟我提起,说江保现在是皇上身边的头号红人,连皇上召外臣密议,他都时常在身边侍候,这份宠信连王钺都比不了!这江保既然能旁听皇上的密议,那对军情自然也知道不少。只要咱们能拉他入伙,他一定能拿出让徐增寿心动的本钱来!”

    “可江保能答应咱们吗?”马云疑惑地道,“万一他不但不答应,反而把咱们的念头揭发出来,那咱们立时就会命丧黄泉!”

    “他不会揭发!”马骐笃定地道,“以前我在乾清宫当差时,与这江保有些交往,对他颇有几分了解。江保心思之玲珑,还在弟弟我之上。即便他想揭发我们,可他空口无凭,何以让皇上信服?”

    “即便真伪难辨,可皇上为防万一,依然会杀咱们的头!咱们是内官,不是朝中大臣!”建文对造反的徐增寿投鼠忌器,却迁怒于他这个偶犯过失的内官,年轻天子对待内官外臣的双重标准,马云算是领教透了。他绝对相信,哪怕是捕风捉影之词,也足够让建文毫不犹豫地将他一刀砍了落个干净。

    不过马骐却并未把马云的警告当回事,他意味深长的一笑道:“哥哥说得是。可若是那般,江保也难逃一死。一来,其已犯下妄议朝政的重罪,如今为求补过又捕风捉影,此等卑劣行径,皇上岂能饶他?二来,即便皇上不追究他捕风捉影之过,可江保这般做,无疑是提醒陛下:他江保其实才是知道皇上内情最多之人。皇上为保内情不外泄,连我两个莫须有之人都不放过,又岂会让他江保继续活着?所以,以江保那颗聪明脑袋,一定不会做这等傻事。”

    马云这才恍然大悟。思忖一番后,马云点点头道:“就算你说得有理,可我们怎有把握说动江保?此人眼高于顶,素来不招人欢喜,我与他平日不过面儿上过得去,私下里并无多少往来。就算你和他昔日有些情分,可他发达后也没再多看你一眼。这等小人,哪是那般好说话的?”

    “就是因为他昔日目中无人,弟弟才更有把握说得动他!”马骐感到有些口渴,遂起身走到桌前,倒了杯冷茶一口喝了,方插插嘴冷笑道,“哥哥说与他面儿上过得去,这还多亏您是皇后身边的红人,他多少给几分面子,换一般的小内官,他什么时候正眼瞧过?也正因为如此,如今你与他同被贬到宝钞司,可这下场却是天壤之别。今晚哥哥你可以睡在我这大床上养伤,可你知道江保这时在做什么么?”

    “他在干嘛?”马云问道。

    “他在做草纸!”马骐冷笑道,“江保得意时,宫里的小内官他不知作践了多少,这宝钞司里好几个都是他亲自罚来的,就连那吴三,原先是神宫监的监丞,眼看就要升少监了。因不合跟江保顶了两句嘴,就被他安了个罪名,说到皇上那里,结果被贬到这下三滥衙门当管事。如今江保遭了难,他们岂会让他好受?不瞒哥哥你说,我带你回来时,吴三还凑我跟前说,哥哥你爱养多久就养多久,你的草纸,他一份不少,全交给江保!”

    “这也太过分了吧!”马云咋舌道,“他也是刚挨过板子的人啊,这怎么经受得住?好歹江保也曾是皇爷身边的亲近人。要哪一天皇上再想起他,来个重新起用,吴三他们岂有好下场?”

    “他起复不了!”马骐笑道,“哥哥你也不想想,他江保犯的是什么罪?妄议朝政,犯的是太祖爷的铁律啊!皇上对内官最严,如今能饶他已是格外开恩,又岂会因他而破太祖戒律?所以他江保是彻底完了!”说到这里,马骐话锋一转,幽幽道:“从天上跌下来是什么滋味,哥哥你今日是尝到了。可你不过是跟着皇后,江保却是皇上跟前的红人,眼瞅着就要当乾清宫管事了。所以他这番滑落的滋味较你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哥哥你是个平淡性子,江保却是一门心思向上钻的,他这种人,死也不愿意当个任人作践的小火者。所以弟弟敢打保票,只要我开口,他一准儿答应!”

    再听马骐说自己昨日的遭遇,马云不由一阵黯然。不过由己及人,他也很快从这里面明白,拉江保下水其实易如反掌。沉吟再三,马云终于下定了决心,道:“好,咱就赌上一把,成了就跟着燕王过好日子,败了大不了一死,我先把金子准备好,到时候吞了就是。”

    “哥哥这就对了!”马骐大喜,一拍手道,“事不宜迟,咱今晚也别睡了,先商量个章程出来。这江保不难说服,徐增寿却是一等一的人精,要让他心甘情愿担着风险送咱们北上,还得好好谋划谋划……”

    十

    十月底的北平,天空已飘起了鹅毛大雪,来自漠北的朔风,犹如锋利的刀刃,在行人干枯的脸庞上刮出一道又一道的裂痕。不过天气虽冷,燕王府东殿的议事阁内却是十分暖和。一大早,王府的火者们便把地龙烧得热气直滚。吃完早饭,朱棣便乘舆驾来到东殿,待跨入议事阁内时,道衍、金忠以及朱能、丘福,还有高炽袁容等一众子婿已恭候多时。

    朱棣是三天前回的北平。蒿城大捷后,随着真定大军的溃败,燕藩在黄河以北再无敌手。在接下来的半年时光内,朱棣带领燕军主力攻济宁、克沛县、略彰德、下林县,将战火烧遍冀、鲁、晋三省,甚至绵延到直隶和河南境内。其间,真定平安、山海关杨文、大同房昭也组织了几次反扑,试图遏制燕军的攻势。但此时的朱棣,早已一扫东昌惨败的颓势,竟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把各路南军打得是落花流水,直到十月二十四日,战果累累的燕军才悠哉悠哉地回到北平,留下一堆烂摊子给盛庸这位平燕总兵官收拾。

    因着连番胜利,燕藩上下已是喜气洋洋。今日虽是议事,但所商讨的也大多是些赏功恤亡,修葺城池之类的琐事,与军机无关。因此气氛十分轻松。待诸事议毕,朱棣起身一笑道:“早上本王出门时,见后苑一片白雪皑皑,真是个粉妆玉砌,胜似人间仙境。本王想这几年征战,都未曾有个闲暇时光。此番难得诸位爱卿都在,我等便一道前去踏雪赏景,也风雅逍遥一般如何?”

    “甚好……”难得燕王有此雅兴,众人自是一片附和。

    不过一片应从声中,朱棣的贴身内官黄俨却有些迟疑。小心瞅了朱棣一眼,黄俨凑上前,附着朱棣耳根子嗫嚅道:“王爷,方才听王妃宫里的人说,徐四小姐正在后苑的太液池畔赏雪。奴婢想,王爷暂时还是别过去吧……”

    朱棣笑容一窒,本已挪出的步子顿又收了回来。

    四个月前,徐妙锦从金陵赶到了朱棣军中。当时的徐妙锦已尽知朱棣与徐增寿之间的龌龊勾当,正是满心的恼怒悲伤加愤慨。一见面,她便对朱棣展开了连番逼问。朱棣虽已从徐增寿信中得知妙锦来意,但真当面对这个来势汹汹的“内妹”时,仍羞赧得哑口无言。见朱棣无言以对,妙锦对他的最后一丝幻想也彻底破灭。绝望悲愤之下,她当即抽出宝剑,欲将这个表里不一、尔虞我诈的大姐夫一剑刺死。

    妙锦的疯狂举动自然不会成功,当然朱棣也不会把她怎么样,但亦不可能放她回京,于是便派人将她送回北平,交由徐王妃看管。其后朱棣继续征战,其间也数次从北平前来奏事的内官中得知些妙锦的情况。据内官们讲,一开始时妙锦悲愤异常,谈起他时也是恨意满腔。饶是朱棣英勇盖世,听到这些内心也是一阵发虚。直到最近一两个月,来人才说在徐王妃的安抚开解下,妙锦的情绪已稍稍好转了些,虽然仍对朱棣愤恨不已,但不再像先前那般闻到燕王二字便拍案而起。而且,在徐王妃的精心设计下,妙锦逐渐对高炽四岁大的儿子朱瞻基产生了兴趣,成天与他腻在一起,脸上也逐渐有了几许笑容。得知这些,朱棣才长舒了口气。对这个曾经直爽纯真,却被自己深深伤害的小妹,朱棣除了因利用她而产生的深深歉疚,其内心深处还隐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感觉。也正因为如此,尽管他心志坚毅,为了靖难大业可以用尽一切狠毒手段而面不改色;但对利用妙锦一事,他却无法做到坦然释怀。回北平这几日,朱棣连王妃的寝宫都不敢踏进一步,与爱妻相见都是在自己宫中,怕的就是面对妙锦那愤懑悲怆而又带着几分怨毒的眼神。此时一听妙锦正在后苑,他携众臣踏雪的心绪顿消失得干干净净。

    不过赏景的话已出口,要朱棣当着一众臣属子婿的面收回肯定也不合适。略一沉吟,朱棣对黄俨低声吩咐道:“尔这便去寻妙锦,便说瞻基昨晚着了风寒,眼下正哭闹不止,让她赶紧去炽儿宫中看看!”朱瞻基是高炽的长子,今年刚满四年。这小瞻基生得是粉雕玉琢、齿白唇红,兼又聪明伶俐,善解人意,十分招人欢喜。靖难的这几年,瞻基几乎就是朱棣开解烦恼、排解忧愁的开心果。妙锦第一次来北平时,便对瞻基十分喜爱;这次重入燕王府,瞻基更是在徐王妃的精心安排下,成了开解她的一个重要法宝。妙锦的滔天怒火能得以平息,倒有一多半是这个机灵可爱的小瞻基的功劳。

    战场上叱咤风云的燕王,竟也会对一介弱女避若蛇蝎,黄俨瞧在眼里,心中暗暗好笑。不过他也不敢多言,赶紧答应一声,一溜烟儿跑了出去。

    因要等黄俨去支开妙锦,朱棣特地又在房中多待了片刻。在与道衍几个絮叨几句家常后,朱棣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遂打起精神领着大家向门外走去。

    刚跨出东殿大门,黄俨便又气喘嘘嘘跑了回来。朱棣见其面色惶急,心中不由一紧:莫非这个徐妙锦又惹出什么事来?

    朱棣正暗自彷徨间,黄俨已登上丹墀。见到朱棣一伙,黄俨也来不及行礼,只一阵小碎步跑到跟前,凑着朱棣耳根子前,颤抖着嗓音道:“王爷,刚才遵义门外来了三个京师口音的乞丐,说是奉徐增寿都督之命,特来拜谒王爷!”

    “什么?”朱棣闻言大惊失色——徐增寿与燕藩联系,向来都是通过他的贴身心腹徐得传信,从未假手他人。而且即便是徐得,抵达北平后也都是先到三不老胡同的马和私宅,然后由马和领着偷偷进府。如今这大白天的,突然冒出三个不知来历的乞丐,毫不顾忌地直闯燕府大门,并自称是徐增寿派来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京城那边出了岔子?还是徐增寿……想到这里,朱棣冷不丁打了个寒噤。

    “那两个乞丐现在何处?”强自按捺住心头的慌张,朱棣赶紧问道。

    “刚巧马承奉出门,与他二人撞个正着,赶紧将他们引到后苑暂时软禁起来。方才奴婢去后苑,正与马承奉碰着,他便叫我赶紧前来报信!”

    “三保有心计!”朱棣暗赞一声,心中随即掂量开来:徐增寿那边出了变故,这基本上无疑义,否则他不会撇开徐得换生人北上。不过如果徐增寿果真事泄被擒,那也就不会有人来找自己了。由此看来,此二人虽来得鲁莽,但也未必就意味着最坏的结局。想到这一层,朱棣心中稍安。他侧身一望,一众子婿僚属都在三步开外望着自己,眼色中也都透着惊疑。他们都是燕藩最核心的人,燕藩的一切机密他们俱都知晓。故而,朱棣也不瞒他们,而是脸一沉,对众人道:“京师那边出了岔子,今日这附庸风雅算是不成了,尔等都随本王回殿中,见几个‘不速之客’。”

    朱棣虽未明言何事,但众人都不是傻子,一听是京师那边的事,一想之下也都多多少少猜到了几分。不过见朱棣脸色并非颓丧,大家遂也内心稍安,只个个一声不吭,跟随朱棣一起返回殿内。

    不一会儿,两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便在马和等几个孔武有力的燕府内官“引领”下,踏进了东殿的大门。

    一进门,二人头也不抬,便直接朝大殿正中宝座行了一跪三叩之礼,口中念念有词道:“奴婢江保、马云、马骐,叩见燕王千岁!王爷万福金安!”

    三人话一出口,大殿两旁侍立的高炽他们顿时面面相觑,脸上不约而同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此三人不光一副金陵口音,而且嗓音尖利,脖子处又没有喉结,摆明了就是宦官。而更让大伙儿吃惊的是,其中二人竟自称是马云和江保!马云是坤宁宫的老牌子管事,而江保更是这两年里建文皇帝身边突然冒出来的头号内侍,这样两个帝后心腹,怎么如丧家之犬般跑到北平来了?尤其不可思议的是,他们还打徐增寿的旗号!

    朱棣也暗自诧异。不过他毕竟经验老到,只一瞬间的嗟讶后,他脸上又恢复了从容。打量三人一眼,朱棣扭头一想,遂对站在小丹墀下头的黄俨道:“去唤狗儿和尹庆来!”

    一转眼功夫,狗儿和尹庆便进入殿中。他二人在真定时,曾协助妙锦擒拿马骐。一见马骐,二人便将他认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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