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的真故事-周汝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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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研究中的一大问题(2/2)
    满纸喁喁语未休,英雄血泪几难收。

    痴情尽处灰能化,幻境传来石也愁。

    只道春归人易老,岂知花落水仍流。

    ……

    雪芹的书,单为这个巨丽祟伟的悲剧主题,花费了“十年辛苦”,在知情者看来,字字皆是血泪。他的“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总图卷,又于卷末用了一张“情榜”的形式,从《水浒传》得来了一个最奇特的启迪:记下了“九品十二钗”的名次——正、副、再副、三副、四副……以至八副,总共是一百零八位脂粉英豪,与《水浒传》的一百零八位绿林好汉遥遥对峙、对称、对比!

    四、十分现实,本是人间

    大观园乃是“群艳归源”之地,脂砚又说明:《葬花吟》乃是“诸艳之一偈 也”。它的小说含义是“教训”石头,使它明白切慕人世间富贵繁华荣耀温柔的错误估量(由此引出了以“色空观念”的俗浅之思来解释芹书的陈迹旧话),而它实际上那是雪芹的重人、爱人、为人、唯人的思想之灵光智焰,他痛惜天地生材毓秀而不得其地、不得其时——不得其用。他为这些人英洒泪呕血,写成《石头》之记,以代恸哭,——这就是看上去区区两字“沁芳”的全部涵量。

    这个主题意义,虽经雪芹用各种巧妙艺术手法为世人提破点醒,可惜后世悟者为数不多。正解既湮,枝义自夥。近些年来,余氏又把大观园的出现说成是一 种“理想世界”,并且执行单文弱义而大言“红学革命”。只因此说文词耸听,一时颇曾引动耳目,播散影响。时至今日,不觉也是十几年光景了,深愧不知这一“革命运动”已达何等阶段?依愚见而言,一是此说的立论根据的问题,二是以西方“乌托邦”观念来套解大观园的文化认知问题,这两者都禁不住推敲[注],而尤其禁不住以雪芹原书来勘验是非。“革命派”已经给“考证”从“学术史”上判定了“山穷水尽”“眼前无路”,所以,我上文的以芹言证芹意,恐怕还会被讥为“穷而不思变’的吧?但把大观园、太虚幻境、乌托邦三个不同质的东西当成是一个概念,断言雪芹作书是为了追求一种所谓的“理想世界”,那我只好 还是请雪芹“出席作证”:

    (一)一次贾芸要入园来求见宝玉,宝玉派奶娘李嬤嬤领他进来。红玉乘机探询李奶娘时,李便答云:“……偏偏又看上了什么云哥儿雨哥儿!……让上房知道了,可又是不好!”由此可证,园中来一生人,上房(贾政王夫人处)也是在查访监视之列的。

    (二)花儿匠将进园栽树,前一日即传知全园,丫嬛们不许混跑,不许混晾(鞋脚内衣)——这在旧时都是不许外人男子入目的。

    (三)晴雯病了,图省麻烦,瞒着管家的正主,私自请个医生看看,还得也向大嫂子李纨打了通关,但也早已传命众女子回避,结果胡太医白出入了一番,连 一个女子也未看见!“胡大夫以为是为小姐瞧了病,婆子笑说:‘你真是个新来的太医。小姐的绣房,你那么容易就进去了!?’”

    (四)平素各房丫嬛们都是以做针线活儿为必然日课的(全书例证具在),一次李纨处碧月清早来到怡红院,见芳官等在炕上玩闹,热闹非常,因说:我们奶奶不顽笑,所以连两位姨小姐(纹、绮)和琴姑娘也给“宾”住了。可知丫嬛们更无从玩起,所以冷清得很。这充分说明,怡红院之外,连顽笑也是不常见的。——其实就连怡红院里,也并非真的“自由”。一次大丫环们夜间说笑迟了,外间的 老妈妈就“警告”了:姑娘们睡罢,明日再说吧!

    (五)一次柳五儿(不过是一个小姑娘),想私自入园找芳官,不料正巧被查园的人碰见,诘问盘查,软禁起来。五儿连委屈带生气,以致病倒。女孩儿尚且不得混入,更何况男的?——宝玉最“贴身”的小童茗烟,总是只能在二门外“探头探脑”,寸步不得入内的(可笑电影、电视里,那小厮一直飞跑进园,如入“无人之境”)。

    (六)群芳夜宴寿怡红,这回可算“自由”“理想”了吧?可是须等查园,查园特别啰嗦,对付过去,才敢关院门,也是得有大嫂子作“主心骨”,这才敢请 人,排坐,卸妆,才敢吃酒。至于唱曲,那是吃醉了之后的“疯态”,第二日提起来还要羞得捂住脸呢!

    不必再絮絮了,余例读者自可连类忆及悟及。这种“世界”,有人从中体会出一个“理想”来。我深愧弗如,没有这个智能。我读《红楼梦》,只是觉得大观园现实得很——也森严得很。

    姊妹们除了“异想天开”地闹了一两次“诗社”之外,绝不见有什么“轨外活动”发生过。宝玉入园时的“新生活”也不过是“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闻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这个“理想”的“世界”,倒是还派了婆子们管理起来,讲起“经济效益”来,一草一花 都不许人随便折采的。老太太招待刘姥姥,领着她来见见“理想世界”的局面,姥姥也果然东北角上屙屎、怡红院中醉卧,——也得到了她的“理想”了吧?事实上,作者曹雪芹写这个园子,连冬天寒冷,姐妹们出园到上房吃饭的种种不便,因此另设小厨房,厨房的“人事关系”引起了各样的矛盾倾轧,以及守园门的婆子们的贪杯聚赌,以致发生了许多奸盗之事等等,这是全书一个极大的关目。这一切,雪芹的笔是清楚不过的,整个是人间的生活实际,而绝不是什么“天上”,也并不“干净”,更没有什么“理想”之可言。如果有人作此理解, 那只能是他个人的事,而不能归之于作者雪芹,更不能算是一种“研究的革命”。

    五,盛衰聚散才是主题

    孔东塘的《桃花扇》,最为人传诵的名句是卷末的“眼看他起楼台,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曹雪芹写大观园,有无孔东塘的那种“瞬息繁华”之感?不敢妄言。但看他怎样在“热闹”中写冷落,也可参透些消息。第七十回书(前文略引数句),明面是桃花社、柳絮词,好象仍是一派“赏心乐事”,实在笔笔都是写那个“聚散”的散字、盛衰的衰字。这回书开头是芳官等四人“大清早起”在外屋炕上“裹在一处”地顽闹起来,恰值李纨打发碧月来,见此光景, 说“倒是你们这里热闹”,宝玉问她你们人也不少,怎么不顽?她答了一席话:

    我们奶奶不顽,把两个姨(姑)娘合琴姑娘也宾住了。如今琴姑娘跟了老太太前头去,更寂寞了。两个姨(姑)娘今年过了,到明年冬天都去了,又更寂寞呢!你瞧宝姑娘那里,出去一个香菱,就冷清了多少!?把个云姑娘落了单。

    你看雪芹的笔,就是这等令你在不知不觉中已引入大观园将散之境了。再看早在第二十八回,宝玉在山坡上听得黛玉呜咽自诵《葬花吟》,听到“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之句,不觉恸倒,怀中兜的花瓣,撒了一地: 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以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覆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蠹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这段悲伤?

    试看如此种种情怀,全是存亡聚散之大痛,所谓“我这—段悲欢离合,炎凉世态的陈迹故事”(第一回石头自云),那是一丝不走的。红玉说的“千里搭长棚,没 有不散的筵席”,“不过三年五年,各自干各自的去了,谁还守谁一辈子不成!?”也正是全书“家亡人散”大构局的点睛之笔.我们读《红楼梦》,越到后半幅,越是“热闹”抵不过冷落的气氛,一直到第七十九回,迎春既已缔婚,邢夫人命她搬出大观园,宝玉“因此天天到紫菱洲一带地方徘徊瞻顾,见其轩窗寂寞,不过只有几个该班上夜的老妪。再看那岸上的蓼花苇叶,池内的翠芹香菱,也都觉摇摇落落,似有追忆故人之态”。再参看脂砚所见雪芹原文中后来的潇湘馆的“落叶萧萧,寒烟漠漠”,——这一切联属起来,不难领略大观园后来应是 何等境况了。这之间,雪芹的寓怀与主旨毕竟是什么?是否是以大观园来表现自己所假设追求的理想的世界?又有人认为石头与雪芹是两回事,那么,石头的“理想”原本就是去享一享人间的富贵繁华,石头向往的“世界”原本就是红尘下土、俗世凡间。石头原无其他“理想”可言。然则雪芹借它又抒写了一种何等的“理想世界”?上面的问题,我都解答不出。因此,深愧下愚。

    我的感受,仍然是一个盛衰的巨大变化的感慨悲痛,而不是一个理想世界的得失幻灭。“是幻是真空历遍”,真者既逝,追寻如梦。但大观园怎么盖成的?道是“黄金万两大观摊”(“戚序本”回后诗),“再省一回亲,只怕穷精了”(贾珍与乌进孝语)。这也是一个很实际的问题,它完全不同于一座空中楼阁,可以凭“吹口气儿”就“幻化”出来。

    石头被弃在荒山青埂之境,得僧道二人之助,携到“太虚幻境”挂了号,方得投胎下凡,生长于荣国府大观园之中。石头切慕的既是人世繁华,怎么又会是来到了“理想世界”?如果把大观园、太虚幻境、理想世界三者作等同观,这里有一个论证逻辑的问题,到底是否已探骊珠,得芹本旨?我看最好还是在中国文化的多环节上多作些基本功式的研寻讨索,少引些洋火洋文化的事,庶几对人对己,都有些实在的好处。 六、“太虚幻境”是怎么产生的雪芹独创的东西很多,而太虚幻境是其中最特别的一个,在他笔下,此一“幻境”又寓有沉痛的涵义,又富有幽默的笔调。

    据我所知,第一个在著作中指出“太虚幻境”的艺术构想的来源何自的,应推邓云乡的《燕京风土记》(请参阅该书第3-5页论牌楼)。我认为,他的看法是真知灼见。

    所谓“太虚幻境”,其构想引发,来自北京朝阳门外的东岳庙(天齐庙),此庙建自元代,明清历次增修,声势为京师诸庙之冠,山门外有精美的牌坊,庙内有一层阎王殿,殿的两厢是阴府“七十二司”,内中各鬼卒塑像十分凶猛可怖(雪芹笔下也提到过),并有机括,可以活动起来,曾活活吓死过香客,无人不晓。雪芹的“幻境”布局,全仿此而生,门外有牌坊,门内也有“薄命”“痴情”等诸“司”;其意若曰:都说阴曹地府七十二司管人的生魂死魄,有“生死簿”。我则另设“太虚”一“境”,也分诸司,也有簿册,却专管女儿的命运,与之对台抗衡,这番意思也由一条脂批透露清楚:

    菩萨天尊,皆因僧道而有,以点(醒)俗人,独不许幻造太虚幻境,以警情者乎?观者恶其荒唐,余则喜其新鲜。有修庙造塔祈福者,余今意欲(起)造太虚幻境,以(似)较修七十二司更有功德。(“甲戌本”第五回)

    这是一个铁证。雪芹本意,亦庄亦谐,时时调侃俗世陋习,大都如此。而且本是“女儿清净之境”,却又偏偏许宝玉“浊物”来游;既“秘垂淫训”,又还替荣宁先灵教导裔孙,立身功名,委心经济!你看这本身一切,已都是调侃的意味,荒唐的语言,可是却被人拉来当成了什么“理想世界”。《红楼梦》本不易读,但各种揣测之词加上来搅乱耳目,就使得事情更加麻烦了。

    结 语

    综上所述而观,我不能不对所谓的“两个世界”之说的可信性感到疑问重重。从这个论据前提而倡导的“红学革命”,也并没有真的从“文学创作”的角度来理解《红楼梦》。拿这种观点来反对不同流派的红学研究(历史视角、文化层次),究竟有多大的实际功能与价值?窃以为是大可商榷的。

    ~~~~~~~~~~

    [注一]脂批除平实正面注释说解者外,还有四大类别:沉痛感慨的,调侃戏谑的,隐词暗点的,故设迷阵的。涉及大观园的,有两条批,都不属正面说解类:“大观园系玉兄与十二钗之太虚玄境,岂可草率。”“仍归葫芦一梦之太虚玄境。”有人便上了当,据此认定大观园即与太虚幻境“等同”,皆属虚幻之荒唐言。殊不知那前一条,只是一个游戏式的比喻,否则,既为幻境,如何又不可草率、要画细图?就自己讲不圆了。后一条则同处的另条脂批又已指明:此不过文章过长时的一种截断手法(宝玉见牌坊,若曾见过,而有所思,遂无心咏题)。只用这样两条“烟云模糊法”“蒙蔽读者”一类的批浯,便作为认识与立论的根据,其实是很脆弱,经不起什么检验的。

    [注二]中国园林思想,根源于道家的归返自然,故山林丘壑,福地洞天为上,此不可常得,乃于居宅之间,仿佛其风神,领会其意致。它与西方的乌托邦思想——常常包括政治的、社会的理想空想,并不是一回事,不必强作牵合。

    [注三]宝玉入园后,快活了一时,即忽然不乐起来,“这也不好,那也不好,终日闷闷的,只在外边鬼混”。试问宝玉既入了“理想世界”,为何又现此形景?如何解释?

    [注四]贾政与宝玉的“园林思想”有同有异,贾政也不喜过于人为涂饰。宝玉批评稻香村的设计全是人力穿凿,而违背自然之理,却惹得贾政大不高兴。贾政的“理想”是在此园内“月夜读书”与“归农之思”。探春的“理想”也只是一邱一壑,“些山滴水”,小中赏大。但这皆与乌托邦无涉,唯一的一例可与“乌托邦”拉扯的就是第十七回题对额时有清客拟曰“武陵源”“秦人旧舍”,暗用陶潜的《挑花源记》之典。但宝玉批评中已经指出,那是“避乱”的政治语言,也与所谓“理想世界”是不同科的。

    辛未秋七月写讫于燕市东郊庙红轩。时

    病足困坐,倚榻草成,引书不能备检,然大意具在,不致悬殊。附记。壬申新正初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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