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细细想想,宝钗把黛玉按在炕上,要拧她的脸,一点也不奇怪。五十六回宝钗还摸着平儿的脸,要她张开嘴,看看她的牙齿舌头是什么作的呢。
第二是主动性与违背封建道德规范的行为增加。
住入大观园后,宝钗在“藏愚”、“守拙”上,“藏”和“守”都在减少,而“露”和“攻”有明显的增加。也就是说,她的主动行为比过去多得多了。
三十七回成立诗社时,宝钗是很积极的。尽管她为宝玉取的两个雅号“无事忙”和“富贵闲人”都反映了她自己潜意识中的封建意识,但是这种积极参与的态度有可取之处。以后的历次集体活动,她也积极参加。这和第八回黛玉半含酸地取笑她时,宝钗总是扮演一个防守型选手已经不完全一样了。尽管还达不到黛玉的进攻型水平,但是宝钗也不时防守反击了,有时甚至还主动出击。
至少是从成立诗社开始,宝钗再不是“罕言寡语”了,话不但多,而且长,当然讲得很有水平。四十二回在黛玉说刘姥姥“母蝗虫”等以后,宝钗说:“世上的话,到了凤丫头嘴里也就尽了。幸而凤丫头不认得字,不大通,不过一概是市俗取笑。更有颦儿这促狭嘴,他用‘春秋’的法子,将市俗的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饰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这‘母蝗虫’三字,把昨儿那些形景都现出来了,亏他想的倒也快。”宝钗很善于评点人物,把握准确,用词精当。王熙凤对人物的评点也很到位,不过宝钗的评点语言比凤姐更雅致、精练。
四十二回是塑造宝钗艺术形象的非常重要的一回。过去我们通常只看到这回里宝钗对黛玉进行封建道德说教,再就是表现出她对于绘画的丰富知识,其实这是宝钗进大观园之后天性局部复苏的一次鲜明显示。当时大家在议论惜春画大观园的事,在这件事情这个场合中,最活跃的中心人物是谁?是宝钗!她不但说话最多,水平最高,更重要的是,她最主动而且最权威。宝钗先是对如何画这园子发表了一通精彩的理论——曹雪芹的朋友敦敏和张宜泉都提到他善于绘画,所以曹雪芹的许多绘画知识都是借宝钗的嘴说出来的——接着宝钗针对黛玉提出的放惜春一年假的建议,权威性地表示:“如今(给她)一年的假也太多,一月的假也太少,竟给他半年的假,再派(注意:是‘派’而不是‘请’)了宝兄弟帮着他。并不是为宝兄弟知道教着他画,那就更误了事;为的是有不知道的,或难安插的,宝兄弟好拿出去问问那会画的相公,就容易了。”
好个薛宝钗,不但指派宝玉差事,而且对宝玉在绘画上的才干公然“不敬”,说“那就更误了事”。意思是宝玉既不会画,也不懂画,用他也就是跑跑外勤。宝玉听说自己有用,非常高兴,积极性挺高,马上说外面的谁谁画楼台好,谁谁画美人画得好,“如今就问他们去”。可是宝钗一点面子也不给,丝毫也不保护、调动宝玉的积极性,竟然说:“我说你是无事忙,说了一声你就问去。等着商议定了再去。如今且拿什么画?”宝玉说家里有挺高级的雪浪纸,又立即被宝钗驳回,宝钗还说:“我说你不中用……我教你一个法子……”幸亏宝玉在姐妹们跟前脾气之好天下第一,要不然积极性如此一再受到严重打击,早就泄气了。这还没完,宝钗继续发号施令,由于惜春没有画具,宝钗说她有,然后下令道:“我说着,宝兄弟写。”当仁不让地让宝玉做记录!我估计部长对科长说话大概也就是这种口气了。宝玉不是情痴么,白白地积极了两回都不落好,所以在这个活动场合中,后来宝玉一句话都不敢说了。他“早已预备下笔砚了”,老老实实地做记录。我们在这里看到的宝钗和进大观园之前是多么不同!哪里还有一点“罕言寡语,藏愚守拙”的影子!只有宝玉这个傻东西,始终是“作小伏低”,老老实实地为姐妹们效劳,一再挨斥儿也不生气,实在是个非常称职的优秀服务员。宝钗正是知道宝玉这个脾气的,所以才会这么“放肆”。当然,这完全符合神瑛侍者的身份,他在花神面前一贯是规规矩矩,服服帖帖,何况给他下命令的是牡丹呢!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时,宝钗抽到的诗签不是画着一支牡丹么,而且题着“艳冠群芳”四字,宝钗是花王!花王对侍者当然是用这种口气说话。五十六回在三驾马车管理大观园的过程中,我们也可以看出宝钗性格在朝着与过去相反的方向继续变化。尽管这是姨妈王夫人“亲口嘱托”了她“三五回”,宝钗这才参与了大观园的管理工作。她虽然是被动受命,却在工作中表现出一定的主动性,而且表示要得罪(“我免不得去小就大,讲不起众人嫌我”)那些婆子媳妇了。她的这种负责精神和不怕得罪人,与以前比,判若两人。
宝钗在协助管理大观园中的主要贡献是在政治层面协调利益均沾,其实她在经济层面对完善探春的承包制思想也提出了积极建议。还有一个细节值得注意,李纨说,大观园一年四季的花儿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平儿说宝钗的丫鬟莺儿的母亲对花草很在行,意思是让莺儿娘来管。宝钗立即说“断断使不得”,因为这样会让人说闲话。她提出怡红院的老叶妈是茗烟的母亲,为人诚实,而且和莺儿娘关系极好,可以让叶妈总管。有不明白的,她自然会问莺儿的娘。“有人说闲话,也就怨不到咱们身上了。如此一行,你们办的又至公,于事又甚妥。”宝钗想得很周到,她现在虽然是大观园三人领导小组成员,可她毕竟是客。也正因为这样,她姨妈王夫人多次请她,她才肯出山。莺儿不是贾府的丫鬟,是宝钗从南方带来的,她母亲显然也是跟着一起来的几个老嬷嬷之一,但毕竟不是贾府的仆人。用咱们现在的话说,属于外单位的。如果承包花草这种美差交给莺儿娘,就在一定程度上侵犯了贾府仆人的利益,就会造成一些新的矛盾。所以宝钗对平儿开玩笑说:“我才赞你(夸她会说话办事,要看她的舌头怎么长的),你到来捉弄我了。”于是断然拒绝,并提出由大观园中为人可靠的叶妈来负责。宝钗这种不为自己和自己的亲信谋取私利的态度,对管理人员的这种推荐、任命方式,颇符合现代管理学中领导干部的亲属与亲信的回避制度。
七十回也是观察宝钗形象变化的重要一回,而且由于它处于前八十回的最后部分,是宝钗来到荣国府进入大观园有几年了,所以具有特别的价值。当时大家听说贾政六七月要回京,大观园住户们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贾政外出三四个年头了,终于可以回家团聚了;忧的是,贾宝玉这几年没怎么念“正经”书,字才写了五六十篇,大家怕宝玉功课经不起严厉的父亲检查。于是姐妹们都忙于为贾宝玉集体作弊,想方设法帮他蒙混过关。在这次集体舞弊事件中,薛宝钗是谋士与枪手的主力之一。也许有读者会说,在元春省亲时宝钗就帮过宝玉作弊。但这两次是有些区别的。那次,宝钗的作弊是个别典故与词语问题,出发点明显地是出于不要让贵妃生气而要让她高兴。而黛玉则不是,她最无顾忌,简直是不计后果,公然充当枪手,代作一首。结果那首“伪作”成为宝玉四首诗中的翘楚,她自己得到了一个施展才华的机会,黛玉追求的是两个人的共同满足。所以第一次黛玉的表现比宝钗好得多。而这次则是大家都在想办法帮宝玉如何“搪塞”过去,性质与程度上有些区别。在这件事情上,宝钗已经达到黛玉的水平了。从出谋划策这一点来说,宝钗对于这次作弊的贡献比黛玉还大。当时是贾母怕宝玉急出病来。于是探春宝钗等乘机说“老太太不用急”,有我们帮他“搪塞”呢。一席话说得贾母“喜之不尽”,从而使这次集体作弊合法化。用咱们现在的话来说,这属于“团伙作案”,骨干分子除了探春、宝钗,自然少不了黛玉。她临的是最费事的蝇头小楷,数量也多,一卷,而且字迹特别像宝玉的字。可见黛玉平日的细心,最了解宝玉。“同案犯”还有湘云、宝琴等,后台则是贾母。所以即使日后万一被贾政察觉,查问起来,也不怕了,有贾母这样的高级领导出面“承担责任”,什么事儿都完了。而这次集体作弊,宝钗是主动参与的,她高高兴兴地和大家一起炮制了这个欺骗贾政的活动。在这里我们完全看不出所谓“封建道德的卫道士”之类的影子。相反,她是在违背封建礼教的事情里得到了快乐。我们要注意到曹雪芹是这样写的:“探春宝钗等都笑说:‘老太太不用急。书虽替他不得,字却替得的。我们每人每日临一篇给他,搪塞过这一步就完了。一则老爷到家不生气,二则他也急不出病来。”宝钗公然表示“搪塞”,也算是胆大妄为之举了。这些地方都表明,宝钗虽然受到封建礼教的毒害比黛玉要深得多,但是她毕竟是个少女,用宝玉的话来说,仍然是颗闪烁着光彩的宝珠,宝钗仍然有许多十分可爱,与黛玉相似的地方。
宝钗和黛玉的一大不同是黛玉有追求,而宝钗没有。这是她俩的文化基因不同所决定的。宝钗的象征之物是无生命的石头,所以她总是随遇而安。这不仅因为她的“(遭)遇”比黛玉要好,而且她在入荣国府前已经完全成了一个缺乏自我的少女,一切都由家长安排。她总是被动接受,被动参与。而黛玉多少有点不“安分守己”。
但是,这些少男少女们不可能长久地住在这个理想世界大观园里,他们必定要在婚嫁年龄来到之前,回到那个冷酷的现实世界中去。短短的三四年也不可能完全改变宝钗,不过我们还是应该看到宝钗在这段时间里的变化和进步。和王熙凤的人性不断向恶性方面异化相比,宝钗的封建意识并没有进一步加强的迹象,而是多少有些淡化。虽然在对金钏之死、尤三姐之死、柳湘莲出家等问题上依旧是铁石心肠,但是起码她没有继续讲“混账话”。相反,多少有些进步。这种现象和她住在大观园这个环境中是分不开的。所以宝钗被损害了的天性中的相当一部分,在大观园这个环境中得到了修复。曹雪芹的批判矛头始终指向那个扼杀人性的末世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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