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起的盖茨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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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你们俩回家去吧,黛熙,”汤姆说,“坐盖茨比先生的车。”

    她望着汤姆,显得很是惶惑,但他坚持这种大方的轻蔑。

    “去吧。他不敢再对你怎样的。我想他已经明白,癞蛤蟆终究是吃不上天鹅肉的。”

    他们转头就走,片言不留地离开,就这样像幽灵般意外地、决绝地不辞而别,连我们的同情也弃之不顾。

    过了片刻,汤姆站起来,开始用毛巾把那瓶尚未打开的威士忌包起来。

    “想来点这玩意吗?乔丹?……尼克,你呢?”

    我没有回答。

    “尼克,你呢?”他又问。

    “什么?”

    “想来点吗?”

    “不了……我刚想起来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三十岁了。又一条艰难凶险的十年之路摆在我面前。

    到了晚上七点,我们随着他坐进跑车,启程赶回长岛。汤姆不停地说话,意气风发,哈哈大笑。但在我和乔丹听来,他的声音遥远如同人行道上嘈杂的人声,或者火车从头顶高架铁路驶过的轰隆声。人类的同情心是有限的,所以我们乐于将他们那场可悲的争吵连同城市的灯火抛诸脑后。我三十岁啦——眼看又是十年的孤独,单身的朋友将会渐渐变少,澎湃的激情必将缓缓淡薄,而我的头发也将会日见稀疏。但我身边还有乔丹,她不像黛熙那么傻,不会把早该遗忘的梦想年复一年地藏在心里。当我们驶过昏暗的大桥时,她那苍白的脸娇慵地靠在我的肩膀上,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我感到非常欣慰,也就慢慢忘记我的三十岁生日毁于这件可怕的事情。

    我们就这样在凉爽的暮色中向着前方的死亡驶去。

    警方前来盘问时的主要目击证人是米迦勒斯,这个年轻的希腊人在垃圾场旁边经营一家咖啡馆。那天他在闷热中睡到下午五点才起床,然后漫步走到汽修厂,发现乔治·威尔逊病恹恹地坐在账房里——病得很厉害,脸色像他的头发那般苍白,而且浑身发抖。米迦勒斯建议他上床休息,但威尔逊不肯接受,他说去休息会少做很多生意。他的邻居正在进行劝说时,楼上传来激烈的吵闹声。

    “我把我太太关在楼上了,”威尔逊冷静地说,“她会在那里待到后天,然后我们就离开这里。”

    米迦勒斯目瞪口呆;他们做了四年邻居,威尔逊半点也不像是会说出这番话的人。平常他总是忙得筋疲力尽,在不干活的时候,他会搬张椅子坐在门口,望着路上过往的行人和车辆。每当有人跟他说话,他总是无精打采地笑笑。他什么事都听老婆的,从不自己做主。

    所以米迦勒斯自然想弄清到底怎么回事,但威尔逊什么都不肯说——反倒开始疑神疑鬼地审视他的邻居,盘问他在某日某时做了什么事。米迦勒斯越听越不自在,这时正好有几个工人从门口向他的餐馆走去,他赶紧趁机告辞,想着过会再回来。但他没有回去。他说他只是忘记了,没有别的原因。他七点过后又走到外面,并想起了刚才的对话,因为他听见威尔逊太太的声音,在汽修厂楼下破口大骂。

    “你打我啊!”他听见她喊,“把我扔下楼啊,你打我啊,你这个肮脏的懦夫!”

    她随即冲进夜幕之中,挥舞着双手,嘴里大喊大叫——他还没来得及离开自己的门口,惨剧已经发生了。

    那辆“死亡之车”——报纸是这么称呼它的——并没有停下来,它从渐浓的夜色里冲出来,肇事后稍微减缓了车速,然后拐了个弯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玛福罗·米迦勒斯甚至连车身什么颜色都没看清——他对第一个警察说是浅绿色的。另外一辆前往纽约的轿车在开出上百码之后停住,开车的人匆匆回到梅朵·威尔逊身边,这时她已经被撞得当场毙命,扑倒在路上,浓稠的黑血和尘土混在一起。

    米迦勒斯和这个人最先赶到她身旁,可是撕开她仍然汗津津的衬衣之后,他们发现她左边的**已经和身体分开,摇摇晃晃地挂着,没有必要再去听她的心跳了。她的嘴巴张得很开,嘴角有点裂开,仿佛是被她毕生积蓄的巨大活力冲出来时划破的。

    看到三四辆轿车和围观的人群时,我们还隔得很远。

    “车祸!”汤姆说,“那很好。威尔逊总算有生意可做了。”

    他减缓了车速,但仍然完全没有停车的打算,后来开到近处,看见汽修厂门口许多肃穆专注的脸庞,他才不自觉地踩下了刹车。

    “我们看看怎么回事,”他有点狐疑,“看看就走。”

    这时我听见汽修厂不停地传出一阵含混的哀嚎。我们下了跑车,向汽修厂门口走过去,这时才听清原来是有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反反复复地喊着“我的上帝啊!”

    “看来出大事了,”汤姆兴奋地说。

    他踮起脚尖,隔着前面的人头向汽修厂里面望去,那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电灯,挂在摇摇晃晃的铁丝罩里。然后他发出一声惊呼,强壮的双手猛地左右开路,拨动人群钻了进去。

    围观的人群骂骂咧咧,很快又合上了,我根本来不及看清里面的情况。然后又有新来者把圈子打破,我和乔丹突然被挤了进去。

    梅朵·威尔逊的尸体裹着毛毯,然后外面又包着毛毯,仿佛在这个炎热的夜晚她还着了凉。尸体摆在墙边的工作台上,汤姆背对着我们,弯腰看着它,浑身纹丝不动。站在他身边的是一位巡警,他满头大汗,拿着小本子涂涂改改地记录着人名。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在四壁萧然的汽修厂里面来回激荡,起初我找不到它的来源——然后我看见威尔逊站在比外面高出一节的账房门槛上,双手抓住门框,哭得前俯后仰。有个人正在轻轻地跟他说话,时不时伸手去拍拍他的肩膀,但威尔逊不听也不看。他的眼睛慢慢地从摇晃的电灯往下看到墙边摆放着尸体的工作台,跟着又突然朝上看着电灯,片刻不停地、痛不欲生地哀嚎着:

    “我的上——帝啊!我的上——帝啊!我的上——帝啊!”

    这时汤姆突然抬起头来,茫然地扫视了汽修厂之后,含含糊糊地对那警察说了几个字。

    “玛——”那警察正在说着,“——佛……”

    “不对,是福,”希腊人纠正他说,“玛福罗……”

    “我跟你说话呢!”汤姆厉声说。

    “福——”警察说,“——罗……”

    “希——”

    “希——”这时汤姆的大手猛拍了拍他的肩膀,于是他抬起头问,“你想干什么,伙计?”

    “怎么回事?——我想知道。”

    “她被车撞了。当场撞死。”

    “当场撞死,”汤姆呆呆地重复着。

    “她跑到马路中间。那婊子养的连停都不停一下。”

    “有两辆车,”米迦勒斯说,“一辆开过来,一辆开过去,明白了吗?”

    “往哪个方向开?”警察机灵地问。

    “两辆是对开的啊。是这样的,她”——他的手抬起来向毛毯指去,但半途又停住,掉到他身边——“她冲出去,从纽约开来的那辆车把她撞了个正着,时速估计有三十到四十英里。”

    “这个地方叫什么名字?”警察问。

    “这里没有名字。”

    有个肤色较浅、穿着很讲究的黑人走过来。

    “那辆车是黄色的,”他说,“很大的黄色轿车。是新的。”

    “你看到事故了吗?”警察问。

    “没有,但那辆车后来从我边上开过,我看时速不止四十英里。五六十英里都有了。”

    “到这里来,让我们记下你的名字。让开点。我要记下他的名字。”

    这番谈话中有几个字肯定被正在账房门口前后摇摆着的威尔逊听到了,因为突然间,他呼天抢地的哭喊有了新的内容:

    “不用你们来告诉我那辆车是什么样子!我知道那辆车是什么样子!”

    我看着汤姆,发现他肩后的肌肉在外套下面收缩了。他赶紧向威尔逊走过去,站到他面前,用力地抓住他的上臂。

    “你要振作起来,”他用粗豪的声音安慰地说。

    威尔逊看到是汤姆,惊得脚尖都踮起来了,接着又双腿发软,差点瘫倒在地,幸亏汤姆把他扶住了。

    “听着,”汤姆轻轻地摇着他说,“我一分钟前刚从纽约来到这里。我把前面我们谈到的那辆跑车开过来了。今天下午那辆黄色的轿车不是我的——你听到了吗?我整个下午都没有看到它。”

    只有那个黑人和我站得足够近,能听清他说的话,但那警察发觉汤姆的语气有点不对劲,于是把严厉的眼光投过来。

    “怎么回事?”他质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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