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才说过她爱盖茨比,现在汤姆·布坎南亲眼看到了。他惊呆了。他微微张开了嘴巴,看看盖茨比,又看看黛熙,仿佛刚刚认出黛熙就是他很久以前认识的某个人。
“你很像广告里那个人,”她毫无察觉地接着说,“你知道的,广告里那个人……”
“好啦,”汤姆赶紧插口说,“我完全同意去城里。走吧——我们大家都去城里。”
他站起来,眼睛仍在盖茨比和黛熙之间瞟来瞟去。没有人动。
“走啊!”他有点生气了,“到底怎么回事?如果想去城里,那就动身啊。”
他强压心里的怒气,用有点发抖的手拿起杯子,把剩下的麦芽酒一饮而尽。黛熙开口让我们站起来,大家都走到外面热气腾腾的车道上。
“我们就这样走吗?”她反对说,“这样就走了啊?也不让人先抽根烟?”
“午饭的时候每个人都抽了很多烟。”
“哎呀,你开心点好不好,”黛熙恳求他,“天气这么热,你就别发火了。”
他没有回答。
“随便你吧,”她说,“走吧,乔丹。”
她们到楼上去准备,我们三个大男人站在车道上,用脚把滚烫的石子拨来拨去。一弯银月已经悬挂在西天。盖茨比想要说话,又改变了主意,但这时汤姆已经转过身来,期待地看着他。
“你这个地方有马房吗?”盖茨比勉强地说。
“沿着这条路过去,走大概四分之一英里就到了。”
“哦。”
大家默默无言。
“真不知道为什么要到城里去,”汤姆毫无风度地说,“女人的头脑里总是有这些古怪的想法……”
“我们应该带些喝的吧?”黛熙在楼上的窗户喊道。
“我去弄点威士忌,”汤姆回答说。他进了屋子。
盖茨比动作生硬地转向我。
“在他家里我什么话也不能说,老兄。”
“她这人说话不经头脑的,”我说,“她的声音充满了……”我欲言又止。
“她的声音充满了金钱,”他突然说。
正是如此。我以前没想到。黛熙的声音确实充满了金钱——她那抑扬顿挫、银铃般叮当悦耳、铙钹般清脆动听的声音蕴含着的,正是这种无穷的魅力……仿佛她是白色宫殿里高高在上的公主,是黄金铸就的女郎……
汤姆从屋子里走出来,手里抓住一个用毛巾包住的大瓶子,跟在他身后的是黛熙和乔丹,她们头上都戴着闪亮的小帽子,手臂上披着薄纱。
“大家都坐我的车去吧?”盖茨比提议说。他摸了摸滚烫的绿皮座椅。“我应该把它停在阴凉的地方。”
“你这辆车是手排挡吧?”汤姆问。
“是的。”
“很好,你开我的跑车,让我开你的车到城里。”
这个提议让盖茨比很郁闷。
“我怕汽油可能不够用,”他表示反对。
“汽油还有很多,”汤姆粗声说。他看了看油表。“就算用光了,就找个药店呗。现在药店里什么都有卖。”
听完这句显然毫无意义的话,大家默不作声。黛熙皱眉看着汤姆,盖茨比脸上闪过一丝阴晴不定的表情。这种表情我觉得非常陌生,又隐约能够认出来,仿佛我只听人用言语描述过。
“走吧,黛熙,”汤姆说着用手将黛熙往盖茨比的车上推,“我开这辆马戏团的花车带你。”
他打开车门,但黛熙走出了他的臂弯。
“你带尼克和乔丹吧。我们开跑车跟在你们后面。”
她走到盖茨比身边,拉着他的外套。乔丹、汤姆和我坐进了盖茨比那辆车的前排座位,汤姆试探着推动那不熟悉的挡位杆,于是我们冲进了逼人的热浪之中,将他们甩得不见踪影。
“你看到了吗?”汤姆气鼓鼓地问。
“看到什么?”
他冷冷地望着我,看来已经明白乔丹和我早就知道了。
“你认为我是个白痴,对吧?”他说,“也许我确实是,但我有——我有一种第二知觉,它有时候会告诉我该怎么办。说了你也许不信,但科学……”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眼前紧急的情况占了上风,将他从理论的深渊边缘拉回来。
“我对这个家伙做过一番小小的调查,”他接着说,“调查本来可以更深入的,只可惜我……”
“你是说你请灵媒了吗?”乔丹幽默地问。
“什么?”看到我们哈哈大笑,他大惑不解地说,“灵媒?”
“问盖茨比的底细啊。”
“问盖茨比的底细?不,我没有。我是说我对他的经历做过一番小小的调查。”
“然后你发现他是牛津大学毕业的,”乔丹帮腔说。
“牛津大学毕业的!”他完全不信。“就凭他那副鸟样!你看他的西装都是红色的。”
“可他就是牛津毕业的呀。”
“新墨西哥州的牛津吧,”汤姆嗤之以鼻地说,“或者什么叫这个名字的烂野鸡大学。”
“喂,汤姆,既然你这么瞧不起他,干吗还请他到你家吃午饭呢?”乔丹生气地质问他。
“是黛熙请的,她在我们结婚前就认识他了——天知道是在什么地方!”
这时我们都有点心浮气躁,因为麦芽酒的后劲上来了。由于意识到这一点,我们默默地开着车。等到艾克堡医生那双褪色的眼睛在马路的尽头出现时,我想起了盖茨比的警告,怕汽油不够用。
“剩下的油足够开到城里了,”汤姆说。
“但那边就有个汽修厂,”乔丹表示反对,“天气这么烤人,我可不想车开到半路走不了。”
汤姆暴躁地猛踩刹车,车子突然激起阵阵尘土,停在威尔逊的招牌下。过了片刻,老板从汽修厂走出来,两眼无神地盯着轿车看。
“给我们加点油!”汤姆粗鲁地大喊,“你以为我们停下来干什么……欣赏风景吗?”
“我生病了,”威尔逊毫不动弹地说,“今天一天都很难受。”
“怎么回事?”
“我累坏了。”
“难道要我自己动手吗?”汤姆质问他,“刚才在电话里你听上去很精神。”
威尔逊吃力地离开阴凉处,不再靠着门框,喘着气拧开油箱的盖子。他的脸在阳光下是绿色的。
“我也不想打扰你吃午饭,”他说,“但我特别需要钱,我想知道你准备怎么处理你的旧车。”
“你觉得这辆怎么样?”汤姆问,“我上星期才买的。”
“很漂亮的黄色轿车,”威尔逊说,使劲地摇动把手。
“你想买吗?”
“非常想啊,”威尔逊孱弱地笑了,“其实不想啦,但另外那辆可以让我赚点钱。”
“你要钱干什么,这么突然?”
“我在这里待得太久了。我想要离开。我太太和我想到西部去。”
“你太太想去?”汤姆惊得叫了起来。
“她说了有十年啦,”他一只手扶着油泵休息了片刻,一只手替眼睛挡住阳光。“现在她不管想不想都得去。我要带她离开这里。”
跑车从我们身边疾驰而过,激起一溜灰尘,车上有人挥着手。
“多少钱?”汤姆恶狠狠地问。
“我前两天才发现事情有点不对劲,”威尔逊说,“所以我想要离开。所以才会打扰你,问你那辆车的事。”
“多少钱?”
“一块二。”
在热浪无休无止的拍打之下,我开始有点糊涂了;我先是感到大事不妙,然后才明白威尔逊的疑心迄今尚未落到汤姆身上。他已经发现梅朵背着他,在别的世界有某种生活,他惊慌得生起病来了。我看看他,又看看汤姆;不到一个小时之前,汤姆也发现了相同的事情——我突然想到,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无论是智力的高低还是种族的不同,都不如生病与健康的差别来得复杂。威尔逊病得十分厉害,看上去一副罪不可赦的样子——好像他刚刚搞大了某个无知少女的肚子。
“我会把车卖给你的,”汤姆说,“明天下午我派人送过来。”
这地方总是让人隐隐感到不安,哪怕在光天化日之下,这时我觉得后面好像有点不对劲,于是转过头去。在众多垃圾堆的上方,艾克堡医生的巨眼依然监视着这里,但过了一会,我发现不到二十英尺开外,另外有双眼睛正在特别专注地看着我们。
本章未完,请翻开下方下一章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