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哪里听来的?”我问。
“这不是我听来的。是我想到的。许多这种暴发户其实都是大私酒贩子,你也知道的。”
“盖茨比不是这种人,”我懒得多说。
他沉默了片刻。车道的碎石被他踩得吱嘎响。
“他肯定花了很大力气才把这些九流三教的人请到一起。”
微风吹得黛熙的灰皮领上的细毛像薄雾般轻轻晃动。
“这些人至少比我们认识那些有趣多了,”她不自然地说。
“刚才你好像不怎么高兴啊。”
“谁说的,我很高兴。”
汤姆哈哈大笑,扭头看着我。
“你刚才注意到黛熙的脸色吗?就是那个喝醉的女孩请黛熙替她冲冷水澡那会儿。”
黛熙开始跟着音乐轻轻地歌唱,她的歌喉婉转而动听,把每个字都唱得具有一种以前从未有过、将来也不会再有的意义。她曼妙的歌声随着曲调的高低而变化,其音色之纯美足以媲美女低音歌唱家,时而低回时而激昂地将她温馨的魅力挥洒给夜空。
“这里有许多人是不请自来的,”她突然说,“那女孩就没受到邀请。他们直接闯上门来,他又不好意思拒绝。”
“我想知道他是什么人,做什么事,”汤姆旧话重提,“我想我会搞清楚的。”
“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她回答说,“他是开药房的,有很多家大药房。那些都是他亲手创办的。”
那辆姗姗来迟的豪华轿车缓缓地驶过来。
“晚安,尼克,”黛熙说。
她的目光离开我,直奔光线明亮的台阶上端而去,那年流行的伤感华尔兹舞曲“凌晨三点钟”82正从前门飘扬而出。终归到底,盖茨比的宴会虽然不讲繁文缛节,却有着罗曼蒂克的可能性,而这在她的世界里是完全没有的。这首动听的乐曲不就引得她忍不住想要回到里面吗?在随后几个小时,那昏暗的大厅里会发生什么事情呢?也许会有一位不可思议的宾客,一个倾城倾国的佳人,一个明艳动人的少女,向盖茨比投去倾慕的眼神,然后刹那间的神奇邂逅就会把五年的坚贞不渝一笔勾销。
那晚我待了很久。盖茨比让我等到他有空再聊几句,于是我在花园里流连,直到那些下海游泳的客人浑身哆嗦、嘻嘻哈哈地从黝黑的沙滩跑上来,直到楼上那些客房的灯光都熄灭了。然后他终于从台阶上走下来,他那晒得发黄的皮肤在脸上绷得异乎寻常的紧,眼睛还是很亮,但有点倦意。
“她不喜欢这场宴会,”他迫不及待地说。
“她当然喜欢啦。”
“她不喜欢的,”他固执地说,“她今晚玩得不是很高兴。”
他沉默了半晌,我猜他心里大概有什么说不出的苦恼。
“我感觉和她离得很远,”他说,“很难让她明白我的想法。”
“你是说跳舞的事情吗?”
“跳舞?”他打个响指,把他开过的所有舞会都取消了,“老兄,跳舞并不重要。”
他对黛熙没别的要求,只希望她走到汤姆面前并说:“我从来没有爱过你。”在她用这句话抹杀过去四年之后,他们就能决定要采取哪些更为实际的步骤。其中一个步骤是,等她恢复自由,他们将会重返路易斯维尔,在她家举办婚礼——仿佛一切回到了五年前。
“她不理解,”他说,“她以前很善解人意的。我们常常坐上几个小时……”
他说到这里就停了,开始凄凉地在满地果皮、客人收下又丢弃的礼物和被踩烂的花朵之间走来走去。
“还是别要求她太多吧,”我斗胆提议,“人是无法回到从前的。”
“无法回到从前?”他不以为然地喊道,“当然是可以回去的!”
他神经兮兮地东张西望,仿佛从前就躲在他的房子的阴影里,只要伸出手就能抓到。
“我会把所有事情安排得像从前那样,”他坚决地点着头说,“她会明白的。”
他说了许多从前的事,我觉得他是想找回某种他和黛熙恋爱时丢失的东西,也许是他对自己的某些看法。他的生活在那以后变得混乱不堪,但如果他能回到某个起点,慢慢地重新再来,他就能找到丢失的到底是什么……
……五年前的某个秋夜,他们在街上走啊走,落叶纷纷飘下,他们走到一个没有树的地方,人行道上洒满了皎洁的月光。他们在那里停下脚步,转身彼此对视。夜凉如水,空气中弥漫着每年夏秋之交特有的神秘而兴奋的气息。安静的灯光从几处屋宇中透射出来,打破了黑暗的夜色,天上的星星也不肯安宁,片刻不停地闪烁着。借眼角的余光望去,盖茨比看见一段一段的人行道变成了梯子,直通到树梢上方某个秘密的地方——只要他独自往上爬,他就能爬上去;爬到顶部之后,他就能吮吸生活的**,大口大口地喝下那无与伦比的神奇奶汁。
眼看黛熙白皙的面庞向他的脸凑过来,他的心越跳越快。他深深地知道,只要他亲吻这个女孩,让他那些无法言喻的梦想和她容易消失的呼吸永远地结合起来,他的精神就再也不能像上帝那样自由自在、毫无羁绊了。所以他等待着,再次静静地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然后他亲吻了她。在他的嘴唇的触碰之下,黛熙像花朵般为他盛放,而他从此也就脱胎换骨,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听完他说的这番话,听完他伤感的回忆,我似乎想起了什么——某段飘忽不定的乐曲,几句早已遗忘的歌词,也许是很久以前在某个地方听过的歌。刹那间,有句话试图通过我的嘴跑出来,而我的双唇像哑巴那样张开,仿佛除了一丝受惊的空气,还有什么在它们之上挣扎。但它们终于没有发出声音,而我几乎就要想起来的东西,也变得永远不可言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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